第三十六章
作者:楠知北    更新:2021-12-23 03:47
  饶是姜莺再迟钝,也感觉到此刻王舒珩微妙的情绪。下意识的,她不再继续赃物这个话题,转而说:“我画工还不错,改日画一副小兔子的画像,夫君照着模样给我雕好不好?”
  王舒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意味深长道:“雕刻费神,应该要等许久。”
  “我能等。”
  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完全没听出王舒珩的弦外之音,他只得直言:“你拿什么来换?”
  姜莺一怔,完全没想到夫君会这么说。她想要一只木雕还要拿东西换吗?那与出门买的有什么分别。她嘟囔腮帮子,不大高兴了:“夫君想要什么?”
  王舒珩唇角翘了翘:“都可以。”
  送礼物这种事,姜莺记忆里是没有的。好在王舒珩并没有催,姜莺便打算慢慢想。天气热容易犯困,没一会她就懒懒地歇到床上去了。
  她歇息后王舒珩便进了书房。程意带来的木匣中好多东西,手帕只是其中一样。他坐下打开,摸出一张信笺。
  看字迹和落款,应该是姜莺写的。信笺以程意哥哥开头,都是诉说些生活中的琐事。王舒珩拈来一封,读道:“程意哥哥,见字如晤,沉水院的桃花开了我摘下数朵,这样等你来时便还是春天……”
  才读完开头,王舒珩便读不下去了。姜莺这小姑娘,看着一本正经,怎么写起信来这么酸。他搁下重新换一封,这回落款时间是六年前。
  六年前……那是姜莺还没落水的时候,王舒珩打开,只见上头写着:程意哥哥安,前几日隔壁小王爷抢走我最喜欢的佩囊,谢谢你帮我寻回。那个小王爷长相凶,不喜笑,还抢人东西,你为寻回佩囊肯定吃了不少苦……”
  毫无疑问,长相凶不喜笑的小王爷,正是王舒珩本人。王舒珩舌尖顶着上颌,竟是气笑了。
  姜莺这个缺心眼的,他当年哪里是抢她的佩囊,分明是……还有那佩囊翌日便被他搁在姜府门口了,程意白捡一东西,能吃什么苦?
  王舒珩收起木匣,不再往下看了,他轻笑出声:“姜莺,你可真行!”
  他本就看不惯程意,现在不知为何更是胸中郁结。可他没觉得自己在生气,当即叫来小鸠吩咐了一些事。
  翌日便是七月二十八,祭拜的东西是早就备好的。王府祠堂酒杯碗筷一一摆好,荤素饭汤,刈金米酒样样齐全,三寸长香的青烟更是从早晨薰到晚上。
  一整天,王舒珩都在祠堂跪拜,这是大梁习俗。每逢忌日须宗亲用冷食,祝祷一整天。因此从早晨睁眼,姜莺便没见过夫君了。
  家宅祠堂是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过显然,姜莺并不觉得自己属于闲杂人等。晚间王府灯火暗下,她一个人来至祠堂,远远地就瞧见王舒珩跪地的背影。
  夏夜周遭蝉声不绝于耳,姜莺在门口站了会,才蹑手蹑脚来到王舒珩身旁。她跪在一只蒲团上,声音很轻:“夫君,我来陪你。”
  好在王舒珩没说什么,淡淡瞟她一眼,又望了望父辈祖先的牌位。姜莺到这里来并不合适,他知道的,可瞧少女跪在他的身侧一脸虔诚,王舒珩便没制止。
  祠堂寂静,烛火静静的燃烧。姜莺望着这些不知名的牌位,不禁问:“夫君,老王爷……是什么样的人?”
  王舒珩抬眸,目光对上那一方冰冷的灵位,道:“算不上太好,但也不坏,就和天底下大多父亲一样。”说着,他目光有些许柔和,“但又比其他父亲要严厉些,常把家规如军规挂在嘴边,少时犯错少不了责罚,不论是谁一点情面不留。”
  姜莺心下一顿:“夫君这样的人……也会犯错吗?”
  在她眼里,王舒珩是强大的化身,喜怒难辨的同时又坚定从容。姜莺想象不到,年少的王舒珩犯错被父亲责罚是什么样子。
  “姜莺,我并不是圣人。”他回忆起什么,眼里有零星的笑意:“有一回在皇宫比试我赢了皇子得先帝赏赐,谁成想才出宫就被父亲揍一顿,三令五申以后不准再参与比试。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准再赢,可那时我心高气傲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老王爷打你,老王妃就不会拦着吗?”姜莺好奇道。
  王舒珩忽然笑起来,胸膛一震一震的:“他们二人夫唱妇随,哪管我的死活。有时我们父子两比试,娘亲便在一旁叫我下手轻些,莫伤了她的夫君。之后又送来药膏,别别扭扭数落父亲的不是。”
  隔着远远的时光,姜莺一惊,“夫君以前……是这样的人吗?和现在一点也不一样呢。”
  王舒珩嗯一声,并不粉饰:“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傲慢好斗,爱繁华好精舍,恃才放旷像一匹驯不乖的烈马。当时被扔到军中也磨不平性子,被父亲安一个小小的中候总觉得屈才,又不得不在他的威逼下做事。”
  不远处的烛火暗了暗,王舒珩起身添油。姜莺怔怔望着他,面前沉稳冷漠的男子好像摇身一变,成为名动汴京的少年郎。容貌,家世,才能无双,耀眼的光芒似乎能灼伤人的眼睛。
  莫名的,姜莺有些遗憾,那样的少年她终是没机会亲眼所见。
  同时她也有些迷茫,心想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竟能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不过脱胎换骨的过程,想必不容易。至于原因是什么,姜莺没有再问,直觉告诉她王舒珩并不想说那些事。
  似是察觉到姜莺所想,王舒珩回头笑了下,眼睛光芒仍在,说:“人总是会变的,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说不准。”
  姜莺怔住,“我……我也会变吗?那我以前是什么样?”
  关于姜莺的记忆,王舒珩也少的可怜。他生于汴京长于汴京,回临安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和姜芷的婚事,他在汴京也没少听老王妃说起姜府的事。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什么姜怀远续弦,姜府又多了位二小姐,当时他意在功名对这些事根本不上心。说起来,在今年回临安以前,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姜莺的全部印象,便是爱哭和撒娇。
  想到这些,王舒珩长睫垂下,注视着她道:“你一直这样。”
  以后……也会这样吧。
  始料未及地,姜莺忽然凑近攀住他的胳膊,说:“那我以后也一直这么喜欢夫君。”
  昏暗烛火下少女眼波流转,如秋水渏渏。
  王舒珩心头微动,不禁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祠堂供奉先祖,姜莺,举头三尺,神灵之下不可说谎。”
  少女粲然一笑,“公婆看着,我哪敢说谎。”
  此时王舒珩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假的,听起来也不觉得刺耳。
  二人子夜才从祠堂出来,去听花堂草草用了些热食回卧房。后半夜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有节奏地拍打着窗柩。
  这夜王舒珩睡的并不安稳。刚从祠堂回来时,睡意并没有多么深沉。他迷迷糊糊闭眼,似乎睡了又似乎醒着,一种铺天盖地的惆怅向他袭来。
  他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事。
  时间倒流重回天启四十一年,王府还是风光无限。在军中担任中侯不过两年,他已是人心所向的新一任将领,王舒珩急于证明自己,老王爷却始终不表态。
  父子对弈,老王爷撒了棋子走出军帐,忽牵来他们各自的坐骑,指着一条山道说:“比我先到山顶,此番坪州一战让你做副将,如何?”
  坪州之战,他们要对的正是西戎。
  王舒珩用行动回答了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那条山道他跑过无数次,途中一草一木甚是熟悉。他听见耳边风声猎猎,身后老王爷的马匹发出嘶吼,王舒珩策马越跑越快,好像要飞起来……
  毫无疑问,他拿下了胜利,只是西戎之战的捷报并没有如期到来。
  记忆好像支离破碎的镜片,一瞬间他耳边回响起出征前娘亲的叮咛,“此番大捷回来,就上姜府去瞧瞧。”
  十八岁的王舒珩头皮发麻,他拿出长弓,说他一生要与刀剑长相厮守,世上绝无能入他眼的女子。身旁好多人在笑,西戎并不是什么强敌,他们都知道此战必胜。转眼场景变换,身边又有好些人在哭,他看到坪州尸横遍野,烈火灼灼。
  他天生聪慧,却怎么也不明白投敌的罪名到底如何扣在王府头上。还在宫中与皇子同读时,他便知自己不喜朝堂。人人都说,他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王舒珩也这么认为。他出色,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高,打心眼里瞧不上那帮以口舌搅弄风云的臣子。
  时移世变,二十四岁的王舒珩回头看,发现自己与曾经讨厌的人并无分别。他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文可动乾坤,武能平四海。沅阳王府门第何其之高,只是偌大家中,竟只剩他一人了。
  自贤文帝继位后,他其实很少做这样的梦。许是今夜父亲忌日,王舒珩久违地感到一丝不安。他一路何其艰辛,丝毫没有回头的可能。即便如今身居高位,也时时如临深渊,摔下便是万劫不复。
  不安之际,他本能地去寻找依靠,直至抱到怀中满香。是熟悉的橘子味道,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他搂紧了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在他惴惴的时候,一双柔弱无骨的胳膊抱住了他。姜莺并不清醒,只是感觉半梦半醒间自己被人抱住了。
  她回抱,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呢喃软语:“夫君,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