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1-12-22 19:48
  四
  随随也没想到,堂堂齐王的别院,竟然这么荒凉。
  园子占地倒是挺广,足有半坊之大,然而长久没人住没人精心打理,草木随意生长,荒草足有半人高,几乎把路都掩住了。
  破旧的楼阁台馆掩映在黄叶中,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大白天的,一走进这园子,后背都凉飕飕的。
  说是鬼宅她都信。
  春条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这……这地方能住人吗?”
  她随即发现自己失言:“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老伯别见怪。”
  福伯也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这园子是有段时日没住过人了。”
  他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这园子的来历:“这山池院原是世宗朝寿安公主的庄园,我们殿下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圣心大悦,特地赏赐的,在一众皇子中是独一份。”
  老苍头一说起自家主人便难掩自豪,连酒糟鼻都变得更红了。
  “寿安公主?”
  春条一听这位公主的大名,脸色更白了。
  这位公主以奢靡无度、嚣张跋扈著称,最后不得善终,和驸马一起卷入谋逆案,阖家上下几百口人都被处斩。
  随随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据她所知,寿安公主被赐死时就在这山池院,一起被缢杀的还有她的二十八个面首。
  幸好她不知道这些事,否则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老苍头道:“本来陛下是要从府库中拨钱修缮的,但我们殿下恤民爱物,不比城里那些膏粱纨绔,说反正没人住,不必花这份冤枉钱。”
  这不是有人来住了么,春条忍不住腹诽。
  随随却是一笑:“殿下是大好人。”
  朝廷缺钱,永光年间一场大乱,关中遍地疮痍,十室九空,元气一直没恢复过来。
  动乱中毁坏的道路、河道都没修缮,南边的米粮绢帛很难运到京城,河北又有军阀割据,与朝廷分庭抗礼,税粮到不了长安,边境还不时有风尘之警。
  朝廷有多缺钱,没人比随随更清楚了。
  福伯歉然道:“不知道娘子要来住,本该修缮一下的,改日老仆禀报殿下,找人来修葺一番。”
  随随望了望朱漆剥落的廊柱,廊檐下厚厚的蛛网,笑道:“不必麻烦,我是粗人,荒郊野地都睡得,头上有瓦、四面有墙便很好了。”
  倒是个本分人,福伯心道。
  “娘子放心,”他语气中多了几分诚恳,“殿下从不亏待身边人的。”
  随随点点头。
  她并不以为桓煊这是故意磋磨她,这园子他自己说不定都没来过,他至多吩咐一声,这些琐事不可能亲自过问。
  但是下面人当然会揣摩主人心意。
  他的态度决定她的处境——被发配到这地方的女人,自然不值得费心。
  越往里走,春条的脸拉得越长。
  随随却很满意,行军打仗餐风饮露是常事,眼下有片瓦遮身的确已经不错了。
  何况比起进王府处处受拘束,时时有人盯着,还是住在这里自在。
  园子虽残,占地却广,走起来着实费劲。
  整个山池院便是个大园子,亭台馆阁散布在园中各处。
  福伯把主仆俩安排在枫林深处的一座小院子里。
  匾额上的漆都剥脱了,依稀能看到“栖霞馆”三个字。
  秋日草木凋残,早梅尚未开放,园子里只有这处景致尚可。
  这座馆舍还有个好处,有一条小径直通主院清涵院的后园,方便齐王下榻时召人侍寝。
  若是他没这个兴致,那里的动静也不会打扰到他,可谓十分周到了。
  清涵院倒是新建的,皇帝大约也觉得赐儿子一座鬼宅不太像话,于是将寿安公主原来的居处拆了,重新选址建了个三进院落当作正院。
  自然,没有齐王发话,随随是不能踏进清涵院的。
  随随沿着林中小径穿过枫林,少人打理,林中枫树肆意生长,红叶如火,仿佛要将小径上的荒草点燃。
  福伯将人带到,把院门钥匙交给春条,对随随道:“老仆便不妨碍娘子歇息了,老仆和手力、护院都住在前头,娘子缺什么着人来要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小厨房在东边,穿过林子就到了,柴禾和水都是现成的,每日清早有人来送菜,娘子想吃什么,也可以告诉老奴。”
  意思是这地方连个庖人都没有,还得她来生火做饭?
  !春条吃惊地张了张嘴,这回到底忍住了没说出来。
  但福伯瞟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尴尬道:“殿下突然吩咐下来,人手一时来不及雇齐,有劳娘子多担待。”
  随随却很平静:“没事。”
  春条如丧考妣,默默打开院门,挥手示意仆役把行李箱笼搬进屋里。
  随随在院子里溜达。
  小院分前后两进,前堂后室,面阔三间,悬山顶上铺着黑色青掍瓦。
  原本是朱栏粉壁,如今朱阑和粉壁都斑驳了。
  中庭栽着株枝干虬曲的老梅,还未着花,不知是什么颜色。
  屋子里倒是比想象的干净。
  几榻、案橱都是新搬来的,竹帘、帷幔和席簟床褥都是全新的,虽然不算富丽奢华,至少干净整洁。
  春条面色稍霁,却还是难掩失望,她当初舍得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便是因为心气高。
  她把省吃俭用的钱财都拿出来,换的可不是这样的前程。
  随随有些过意不去,春条本是刺史府的奴婢,比小户人家的娘子养得还娇,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不用自己生火做饭。
  结果跟了这么个没前程的主人,连随随自己都不免同情她。
  主仆俩把带来的箱笼归置好,净手洗脸,换下满是尘灰的衣裳。
  春条也已缓过劲来:“奴婢去厨下看看。”
  随随前一晚大半宿没睡,这时困倦不已,打了个呵欠,脱下衣裳钻进被褥里:“我先睡会儿。”
  平常她一犯懒,春条总是看不过眼,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上进些。
  这一回,她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
  因为连她这么上进的人也已看出来,齐王殿下是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的。
  就算鹿随随真是天仙下凡也不可能。
  然而这回却是她想错了。
  ……
  长空如洗,秋日暖阳洒在徽猷殿青碧的琉璃瓦上,闪着点点金光,犹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三年前离京时是春日,也是风和景明的好天气。
  桓煊在殿前降车,换乘步辇,行至一半,廊下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帝身着晏居常服,肩披狐裘,头戴黑色纱帽,隔了几丈远都能看出他两鬓斑白,脚步虚浮,脸色蜡黄而惨悴,显然饱受病痛折磨。
  若非衣裳是明黄禁色,桓煊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是他记忆中魁伟不凡的父亲。
  似乎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不知是因为后背开始佝偻,还是因为他自己长高了。
  桓煊令内侍停辇,下了辇,快步拾级而上,走到皇帝面前,下拜行礼:“儿臣拜见陛下。”
  皇帝忙将儿子扶起,眼眶发红:“总算知道回来了。”
  当初分别时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皇帝仿佛全忘了,此刻他就如普天之下所有爱子的父亲,只有浓浓的舐犊之情。
  即便桓煊知道这与他在边关数度大捷有莫大的关系,仍不免心下恻然。
  “儿臣不孝,久缺定省,请陛下责罚。”
  他说着便要再拜。
  皇帝一把扶住儿子,不满道:“还陛下陛下,连声阿耶都不叫,可是心里还在埋怨阿耶?”
  “儿臣不敢。”
  桓煊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后背,苦笑道:“你这小子有什么不敢,当年跑到安西去,不就是和朕置气。”
  他携着儿子往殿中走,一边感叹:“不过你在安西打的那几场仗着实漂亮,不堕先祖之威名,有子如斯,朕甚感欣慰。”
  “阿耶谬赞。”
  皇帝语重心长道:“如今河朔三镇节度使府内乱,群盗蜂起,边患屡兴,朝廷一将难求,朕的社稷江山,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你。”
  太子要他交虎符,皇帝的意思却是要他继续统兵,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桓煊目光微动,行礼道:“阿耶言重,儿臣惶恐。”
  两人走进殿中,皇帝拉着儿子连榻而坐,命黄门摆膳奉茶:“本该与你痛饮几杯,奈何医官叮嘱了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
  桓煊道:“阿耶的风疾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待你阿兄昏礼后,朕便住回温泉宫去。”
  正说着话,宫人捧着盘碗、食案走进殿中。
  皇帝道:“先用膳。
  今日没有别人,就我们父子好好叙话。”
  说罢,亲自执起鎏金忍冬纹酒壶,为儿子斟酒:“今岁新贡的,虽然你在安西,怕也喝不到这么好的。
  尝尝看。”
  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琉璃杯中,宛如红宝石一般晶莹。
  桓煊捧杯饮了一口,赞道:“果然甘醇。”
  皇帝笑道:“喜欢就带几坛回去。”
  “多谢阿耶。”
  桓煊道。
  父子俩对饮数巡,皇帝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你在北边,可曾听到过萧泠的消息?
  她当真死了?”
  桓煊轻轻撂下酒杯,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儿臣也曾派人多方打探,萧泠当时身中流矢,当场毙命,断无生理,许多人都可作证。”
  皇帝皱起眉,摇头叹息:“可惜东安王一生忠烈,膝下无子,惟得一女,谁知天不假年,血脉就此断绝,实在可悲可叹。”
  话是这么说,眼中却流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之后,朝廷势弱,积重难返,节度使的势力却日益膨胀,表面上臣服于朝廷,实际上与裂土而封的诸侯相差无几。
  其中又以河朔三镇节度使势力最大,麾下有二十万大军,七年前东安王萧晏病故,剩下个平庸无能的弟弟,外加一个女儿,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
  谁知萧晏的女儿萧泠英才天纵,青出于蓝,恰逢奚人扰边,她自请将兵,以三千兵马大胜奚人二万骑兵,而此时她才刚及笄。
  这场大捷当时震动朝野,然而与她后来数年的胜仗相比却不算什么。
  河朔有这么一位战神坐镇,边关固然安宁,但皇帝头顶上好似悬着一柄利剑,夜里都睡不安稳。
  大雍边关最耀眼的将星忽然陨落,而且是在稳操胜券的一役中,死得还那么轻易,总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萧泠一死,没有人可以统领河朔三镇,她叔父萧同安坐不稳这位子,河朔军早晚分裂,朝廷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解决了心腹大患,皇帝终于高枕无忧。
  桓煊心知肚明,却有些五味杂陈,萧泠比他大两年,成名更在他之前。
  他暗暗在心中将她视为唯一的对手,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她比肩。
  如今他再没有与她一较高下的机会,只能抱憾终身。
  同为少年将帅,总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
  “说起来,你长兄和萧家娘子幼时还定过亲,可如今两人都……”
  当年他替长子和萧氏女定亲,也是羁縻之意。
  可惜萧晏死得早,萧泠又横空出世,两人的婚事本该不了了之,哪知……
  想起长子当初的忤逆,皇帝的眼神暗了暗,随即那些复杂的心绪都化作一声叹息:“罢了……”
  斯人已逝,那些都不重要了。
  思及长兄,桓煊心口也有些发堵,垂下眼帘,沉吟半晌方道:“逝者已矣,阿耶切莫太过伤怀,请以御体为重。”
  皇帝颔首:“你回京是喜事,不提这些了。”
  两人都没了谈兴,默默用完午膳,皇帝吩咐宫人撤席。
  桓煊见皇帝面露倦态,便起身告退。
  皇帝道;“你阿娘嘴上不说,心里定然记挂你的,你去看看她吧。”
  桓煊神色一黯:“是。”
  皇帝轻叹了一声,吩咐黄门备辇,执着儿子的手,坚持将他送到殿外,看着他登辇。
  出了徽猷殿,步辇往北行,刚过永巷,忽听一阵脚步和环佩声由远及近。
  桓煊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只见对面的深巷中,几个宫娥和婢女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款款行来。
  他的心脏陡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