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林海雪原”案
作者:萨苏    更新:2021-11-01 18:57
  1.北京站来了个“康拜因”
  这世界上什么邪人都有,当警察的碰上的邪人更多。那天有个长得跟马天民似的警察,正在北京站口巡逻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位蛮新鲜。
  这位长得新鲜?
  瞧这话问的,人家又不是菜,谁还能长得新鲜?四十好几快五十的北方汉子,目光略带滞涩,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跟新鲜是不沾边儿了。倒是穿着新衣服,只是大太阳底下,仔细看,新衣服领子上满是黄色的斑斑汗渍。
  人不新鲜,但表情新鲜。
  警察是早上八九点看见他的,当时也没在意。这位发现警察瞅他,还回过头来使劲看两眼,跟相女婿似的。
  看得多了,马天民同志没把他当回事儿——一眼就明白,这位,跟犯法是不沾边的。肯定是东北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北京。
  您看那衣裳领子就明白。那中山装上头还带着死褶呢!多半是到北京时,在卧铺上换的,要给北京一个好印象。来趟北京,压箱底的衣服都得穿出来。
  火车上可没洗澡设备,你衣服是新的,脖子上的汗不给面子,用不了半天,就这个情况了。
  顺便说一句,80年代初期,来趟北京是了不得的事情。东北有一位管教干部,去了趟北京,回来后进门就揪一个北京老犯出来:你小子敢耍我?谁说天安门底下安轱辘,一到晚上就推回去的?溜溜骗了我三年啊……三年啊,这位都坚信天安门是昼伏夜出的东西,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
  那汉子盯警察干吗?那是人家要看明白首都警察什么穿戴什么打扮,回去给乡亲们学舌呢。
  他要是知道后来得看多少天警察,肯定犯不着现在这么认真。
  马天民一乐,拔高了胸脯接着巡逻。等到11点钟转回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这人怎么还在这儿呢?
  有心问问,看这位对着北边一个劲儿地瞅,好像没心思理自己。正在这时,一个大妈问马天民附近有没有卖驴肉火烧的,一打岔就把这档子事儿忘了。
  中午吃过饭,打个盹儿,下午马天民接着巡逻,冷眼一瞧,唉……这位怎么还没走呢?!
  只见这位还站在老地方,两条腿跟站桩似的,看那意思从上午到现在连窝都没挪。别的没变化,就那俩眼睛都瞪得跟包子那么大了。
  这人肯定有事儿。马天民是个热心的警察,就想上去看看能帮什么。这一迈步,马天民又犹豫了。
  怎么回事儿?
  这位站的地方不合适——他正站在站前广场边的马路牙子上。
  火车站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民警的,一个是北京治安民警的。铁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铁路,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两者的交界线就是这马路牙子。
  马天民是治安警,一看,嘿,您站那儿真会挑地方,我去管正好越权,要不我找个铁路的警察来?
  刚一踌躇,忽听后面有人喊:“抓小偷!”
  马天民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只见一帮人,举着被褥卷、旅行包,正围着什么咬牙切齿呢。
  “有理说理,我是警察,别打人!”马天民“噌”就蹿过去了,他知道那是把小偷围上了,得赶紧去,稍晚一点,打出人命算谁的?
  一边喊,一边跑,一边还冷不丁地回了一下头,正看见那位抬起袄袖子擦眼睛——马天民心里“咯噔”一下——那么大个的大老爷们,“噼里啪啦”掉眼泪,这肯定是有大事儿!
  马天民好容易把这一帮人摆平,再抬头看,那汉子已经找不着了。
  旁边修鞋的告诉他:“自己个儿奔派出所了,我看像媳妇跑了……”
  媳妇跑了?不对,我看比媳妇跑了还伤心。马天民摘下帽子吹吹,朝派出所方向走去。
  一进门,正看见那汉子坐在椅子上,哭得哞哞的。所里唯一的女警察正拧了条毛巾递过去:“安书记,您擦把脸。”
  马天民进来,旁边人都跟他打招呼。前面说了,北京站俩派出所,这边是铁路的,马天民是治安的。他来,属于兄弟单位来人,虽然这兄弟单位没事儿一天来三回,赶上聚餐说不定还带来俩联防,那毕竟也是兄弟单位,跟自己内部的不一样。
  这一不一样,那位“安书记”误会了——一他以为来的是领导。
  只见这位“呼”一下站起来,对着马天民“扑通”就跪下了,“当当当”磕头,嘴里说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意是警察同志求你了,帮我把钱找回来吧,把姐夫他们都抓起来……
  马天民赶紧扶他,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以他的经验,这人要是哭,问题还有的商量,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哭,车轴汉子看着你两眼冒火似的,一磕头满屋子闹地震的主儿。
  “他丢了什么?”马天民问所里的民警。
  那女民警轻声说:“他丢了一辆拖拉机。”
  “啊?”马天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北京站口丢什么的都有,但是丢拖拉机这种玩意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这位安书记,是黑龙江勃利县的一个大队书记。这个地方当时地势辽阔,人口稀少。你别看老安只是一个大队书记,他管的地盘要在日本不比一个市小,在当地也是一跺脚四方响应的人物。这地方的土地还特别好,后来侦破此案的一名侦察员回忆说:“去了才知道,难怪当初小日本那么想要东北这块地方。这儿实在太肥沃了。搁谁谁都喜欢,东北大馒头太好吃了,香!”这地方的庄稼地,种什么长什么,一个人能摊几百亩地,如果照当年的标准,娶不上媳妇的也能划地主。
  就是因为土地太多、太好了,出问题了。
  因为土地虽好,人不够,庄稼收不过来。80年代初期,农业开始搞承包,大伙儿种地都有积极性,众乡亲一合计,最后有人出招了:咱们凑钱买个“康拜因”吧,那玩意儿一开起来你就可以睡觉了,睡醒了调回头来接着睡。一天的活儿,睡两觉就干完了,晚上回家跟老婆乐和一宿不用打盹。
  有人问:“你哪儿有老婆啊?”
  回:“俺直接把‘康拜因’当老婆。”
  瞧,能跟“康拜因”乐和一宿,东北人是不是个个有赵本山的素质?
  慢着,那位说了,啥叫“康拜因”啊?
  东北农民问了:“酱紫你知道是啥吗?走召弓虽你知道是啥吗?嘿嘿,这回也轮到俺们教你咋说话了。‘康拜因’啊,就是Combine的意思……”
  嗯?这还是80年代的东北农民吗?好像当时农村小学一般不教英语。
  还真不是吹的,虽然在网上今天说康拜因很少有人明白,当年的东北农民对它却耳熟能详。
  当年叶永烈先生写过一部脍炙人口的《小灵通漫游未来》,里面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小灵通在未来市的大田里,看见一个怪物拉着宽宽的犁铧一路行来,后面的田地就自动插满了秧苗。眼看这家伙慢吞吞地直奔田埂而去,小灵通大惊,喊话无效之后上去一阵乱扳乱拉,终于把这个“危险”的机器停了下来。
  小灵通当然错了,这种怪物是带自动驾驶仪(估计是GPS)的,自己会拐弯……
  所谓“康拜因”,是一种大型农业机械,能耕地、插秧、播种、洒药、收割,除了没有GPS以外,一切都和这种怪物差不多,是东北农民干活的好家什儿。
  我国最初的“康拜因”来自前苏联。后来,美国红色农业专家韩丁到中国,推动的三件农业大杀器——“康拜因”、喷灌和免耕法,此物排名第一。
  被两个超级大国推崇的这种东西,究竟何种形象呢?
  说起来神秘,其实这东西的构造并不复杂,一个拖拉机,带着播种机就能干播种的活儿,带着收割机就能干收割的活儿,和玩具市场流行的变形金刚异曲同工,可以极大程度地代替农民的手工劳动。现在有的材料把“康拜因”只称为“联合收割机”,好像是有点儿片面化了它的能耐。
  多说一句,既然如此好,“康拜因”怎么只在东北使用得多呢?
  这不奇怪,康拜因虽好,但也有缺点:第一,它横行无忌,故此只适用于大块农场,碰到小地块或者梯田这种地貌,它就无能为力了;第二,它需要在田间预留行进通道,对于惜土如金的中国农民来说,这是个令人心疼的浪费;第三,它毕竟是机械化作业,比不得我国农民的传统精耕细作,是要有点减产的。
  老萨怎么知道这些?很简单,萨娘当年就是干农机的嘛!那时候萨娘刚调回北京不久,三十几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她的同事也差不多。虽然“十年浩劫”让大多数人生疏了业务,但一旦投入工作,这帮中国人的本事即便是作为朋友的韩丁也没想到。比如韩丁带来的脱粒机,核心部件是个满身是刺的钢辊,这边进去老玉米,上面的玉米粒立即被钢辊上的尖刺抓住,那边出来就是玉米豆和“剥光”了的玉米秸,端的神奇,不过售价也让人吃不消。这种带钢刺的辊子在我国没有生产设备,看来不得不进口美国的了。结果萨娘他们弄了个黑铁轴,叫个焊接青工不断对着上面点焊,一点就是一个尖刺,一会儿功夫就把美国带专利技术的玩意儿给做出来,造价等于进口的千分之一。韩丁先生抱着这铁辊转了三圈,差点儿拿那狼牙棒似的玩意儿砸自己脑袋。
  不过,别的东西可以因陋就简,康拜因最关键的部件——拖拉机却不能,这东西只能买正牌子的。
  要说现在,如果需要,只怕卖豆糕的都能兼营拖拉机。商品经济中,什么赚钱大伙儿做什么,天经地义。但是在八一年,拖拉机绝对属于供不应求的商品,那玩意儿有钱买不到。
  那时候你要买拖拉机,是要一机部批条子的。
  农民们对买康拜因非常支持,纷纷表示可以出钱。身为党员干部,安书记最受信赖,负责去找门路,买拖拉机。不能不赞一句,1981年的党员干部,还是很有威信的。
  安书记,工作勤奋,待人公平,在勃利这地方深孚众望,也是个能人,但等到了牡丹江,可就心有余力不足了。走组织程序,那还不得猴年马月?
  当时的干部,腐败不是问题,僵化是问题,拖拉机在库里,审批手续不全,就是开不出来。
  跑完了牡丹江跑哈尔滨,一无所获。这拖拉机,上哪儿买去啊?安书记可就犯了愁。这时候,要真能拿俩钱润滑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儿呢。
  这人要是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不免见人就叨唠。在去沈阳的列车上,安书记碰上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听到安书记的苦恼,小伙子说你别急,我认识一个姓葛的兄弟,特有本事,说不定,就帮你给解决了。
  “兄弟,那敢情好,可让我怎么谢你呢?”安书记万分高兴。
  “成不成还两说呢。”小伙子显得挺实诚。
  到了沈阳,小伙子带来了他的朋友。一聊之下,这位姓葛的朋友说拖拉机有啊,直接去北京吧,我姐夫就在北京一机部工作,你们跟我走吧。
  后来参加破案的警察说,这安书记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碰上的都是老实人……
  这能算问题嘛,老萨这半辈子碰上的也是老实人居多啊。
  警察同志说还有半句呢,加上那时候就八个样板戏来回演还没互联网。
  就八个样板戏,里面人物都跟脸谱似的,可怜安书记在勃利半辈子,也不知道天下骗子长什么样。要搁现在,别说被骗了,心眼稍微不活泛的外国骗子到中国来,能扛住诱惑不买仨拐带回去就算他有定力。
  2.“教授”破案,可比“重案六组”的狠
  安书记跟着姓葛的到了北京,果然见着了他姐夫。姐夫上衣兜里别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是大机关出来的。
  别看是大机关出来的,对农民一点不嫌弃。姐夫很耐心地听安书记讲这档子事儿,说我们有政策要支持边疆农民的,你不要担心。
  但是,申请批条总还得些时日,人家说了,让安书记回家去等。
  这样,安书记老老实实就回去了。用他自己的形容,那心里头有点儿期待,还有点儿焦急。
  既然这样,咱安书记怎么又站马路牙子上了呢?
  说来话长。终于有一天电话来了,那个姓齐的打来的,让安书记到沈阳。告诉他批条已经拿到了,到北京提货,国家统控物资,紧俏商品,不来拖拉机就得给别人,过时不候。
  安书记急三火四,带着钱就去了。先到沈阳,约定一个饭馆请齐和葛——帮这样大的忙请人家吃饭是应当的。吃饭的时候,葛把姐夫邮寄过来的批条拿出来,盖着大红公章呢,安书记当时一颗心就放肚子里了。
  接着,安书记去北京,到招待所住下,姐夫来了,俩人寒暄,安书记感谢,姐夫说将来到勃利去玩要你多照顾。安书记说没问题,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地造……
  后面?后面俩人去看货,定下了要哪台,回到火车站前头,找了个饭馆吃饭。吃饭出来,姐夫说你买拖拉机的钱呢?
  安书记赶紧把装钱的书包拿了出来,姐夫把手里的烟头一甩,潇洒地接过书包来,说我得赶紧把钱交财务去。你看,怕你着急,发票都提前给你开好了,你拿着。哦,一机部大楼你没有通行证进不去,你在这儿等着啊,别离开啊,我交完钱拿了提货单,咱们去取拖拉机……
  安书记拿了发票,就乖乖地站马路牙子上头了。
  说得热闹,这案子多少钱呢?
  一万多块。
  嘿,那位说了,一万多块?要是在五环路以里买房连一平米都不够,这算多大的案子啊……
  80年代初的一万多块,在北京是大案要案的范围。
  说三个事儿,您就明白80年代初的一万多块值多少了。
  第一件事,1985年左右,我家一个老邻居去世,留下一千多块遗产,几个子女打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差一点儿动了刀子。
  第二件事,破获本案的干警,级别最高的一位,当时月薪43块,这案子的金额,够他不吃不喝攒30年的。
  第三件事,本案主犯,最后是给毙了。固然因为其中有别的案子牵涉,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一万多块的金额,当时是很重的砝码。
  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案子派出所根本就没处理,直接交给了市局二处。
  市局二处何许人也?
  按一位梁家园的老大形容,90年代发生一个凶杀案,报上去后二处来人勘查现场。中间有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女警官,齐耳短发,斜叼一根烟不点,笔记本计算机往膝盖上一放,那边汇报勘查结果,这边“噼里啪啦”报告就出来了。打到中间有不清楚的地方,小女警把烟往耳朵上一夹,过去掰开死者口腔上上下下看明白,然后擦擦手接着打。一晃眼的功夫,那烟,又叼上了。
  办了20年案子的老民警,有看傻了眼的……
  照这位老大说,那气质真是活像电视里的女捕快,威风直追“炮局四大姑奶奶”——一看就是二处的种儿。
  二处,专门负责北京市凶杀、强xx、抢劫等重大案件,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一支精兵队伍,其他部门对他们算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帮人的确能办案子,恨的是这帮人装备好、手眼通天,什么案子到他们手里,别人就只有协办的份儿了。
  这一次,二处来的倒不是哪位姑奶奶,来的这位探长在北京警界里绰号叫“教授”。
  “教授”,听着新鲜?您别觉得新鲜,警察里头的外号你想不到有多洋气,有一位80多的老大,当年居然叫“柯南”……
  “教授”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他后来真的当了教授,在公安大学讲刑事侦查学,也不知道老爷子如今退休了没有。
  办“林海雪原”这个案子的时候,“教授”还不是教授,但已经教出了不少学生,这个案子的细节,就是从“教授”的一个学生嘴里掏出来的。这位如今的刑侦专家,谈起老师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也?
  他跟“教授”学徒,还是在70年代。第一次接触,是因为一起跟踪追击的案子。公安机关接到消息,有一名杀人犯潜入北京,住址不明,但他哥哥正从外地赶来与他会面。
  有了这个线索,跟着案犯的哥哥走,顺藤摸瓜,显然是非常好的办法。
  在当时装备落后的条件下,只能靠人跟了。但是,案犯的哥哥也是劳改释放分子,有较强的反侦查能力,所以跟踪,切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一帮菜鸟就只能当看客。“教授”骑一辆自行车,亲自出马跟踪。
  也就一天,跟上,找到窝点,破案。
  案犯的哥哥十分疑惑:我已经非常小心了,反复注意身后,确实没人跟踪我,怎么还让人给端了呢?
  开总结会时“教授”说了自己的做法:“也是我运气,他一出门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大喜天赐良机也。我骑车跟上,他下车奔窝点,就掏呗。”
  “那他怎么没发现你跟踪他呢?”
  “很简单,我不在他后面,而是在他前面啊。”
  原来,看到跟踪对象上公共汽车,“教授”立即加快速度猛蹬自行车,先到下一站站牌前面十来米处等着,看到下车人中没有跟踪对象,再立即接着快蹬赶向下一站。跟踪对象只考虑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人家是在前头!
  要不是公共汽车,这个战术就没法用了。第一,你不知道它往哪儿开,不可能到前面等着;第二,你不知道它会不会中途开门,把人放出去;第三,如果不是公共汽车每站必停,“教授”累吐血也追不过它啊。
  从汽车上下来的跟踪对象,确认车上、车下没有跟踪的,所以很放心地前往窝点,结果轻易被抓。
  接着说,“教授”接了这个案子,安书记把情况叙述一遍,事情很快就有了大致的轮廓:批条,假的!发票,假的!一机部查无此人,去看拖拉机……
  那拖拉机是铁路货场里等着运输的,他们就在铁丝网外头看看,说这个拖拉机行吗(警察说了,你倒是进去看看啊)。案犯利用了安书记他们急于买拖拉机和信任公章的心理。
  侦察员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典型的诈骗案,但作案手法纯熟,应属屡犯。
  齐、葛二人的家应该在沈阳,而那个姐夫的家是在北京,并且离北京站不远。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侦察员向安书记问案件过程,“教授”是从另一个案子现场赶来的,到得比较晚,拿了根烟在旁边听——当时二处的编制是一处分十组,“教授”是其中一组的组长。
  现在一说《重案六组》大家都知道,当初二处的确有个六组,不过这真实六组的案子没法拍,因为他们对口的案子都是杀七个宰八个的,太血腥,对社会影响不好。我看倒是“教授”他们这边好一点儿,安书记虽然急得半死,到底不是没出人命吗?
  那位给“教授”当过学生的老侦察员听了脸上变色,说分工哪儿有那么明确的,这跟挑西瓜不一样,赶上什么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最拿手的,其实是破碎尸案——北京第一起远程碎尸案,就是“教授”带人破的。那案子,可比六组的狠,啧啧,你等我给你找份材料看看啊……
  说着,就开始找。
  看人家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有一次碰上作家黄晓蜂,说他写129师骑兵团写出个麻烦来:《冀鲁豫战场上的哥萨克骑兵》成书之后,有人告诉他北京军区有一位老领导到处拍桌子找一个叫“黄员外”的,也不知道要干啥。老黄一听这老爷子的名字就有点儿含糊——这老爷子的大名在129师骑兵团如雷贯耳,冀南突围的时候抡马刀追着鬼子骑兵砍出好几里的主儿,据说脾气暴得很,跟唐朝那梁建方似的,他找我干吗?总不是有双胞胎闺女要嫁我吧。
  可是又不敢不见,人家威望在这儿呢,以后说句话全国的骑兵见我就拿刀砍,我还活不活了?
  见面,老爷子果然暴得很,三句话没说完就奔正题:那谁谁谁明明是我一枪放倒的,你娃怎么给安老刘身上了?
  是这件事儿啊,老黄赶紧解释:这是为了突出重点人物,所以把几个人的事迹放在一个人身上了。给您道歉,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不然,这书就写散了……
  一边说一边纳闷:那谁谁谁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一个小情节而已。这样的主儿你干了也不是三个五个,毙也就毙了,60年了还死揪着他不放干什么?
  说了半天,老爷子才面色稍缓,算是认可了。末了冒出一句来:“就是嘛,那是我们四连干的,怎么能算到一连头上呢?”
  “嗯?!”老黄这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什么忌讳——129师骑兵团里,一连和四连是最能打的两个连,两个连打起鬼子来生死与共,可下了战场不但连长战士见面要杠肩膀,连四连的马看见一连的同行,都要咬两口。
  都60年了啊!
  老黄说这事儿的时候,旁边正好有一个当过兵的,听着光“嘿嘿”地乐,下来说:“这样有荣誉感的部队啊,才他X的有战斗力!”
  看这位老侦察员的架势,二处里边几个组,关系也跟八路的骑兵团差不多。
  言归正传,“教授”听案在二处出了名的文明,一根烟点着,似睡非睡,干警跟他汇报也是这个劲儿。换张良基……有人背后说张局那嗓门不叫嚷,叫“咆哮”,隔两层楼茶杯都能让他震得蹦起来。
  但是“教授”可别说话,他一说话就有人要倒霉……
  你说你不在现场,那拿XX的内裤套脑袋上做鬼脸的是谁啊?这是嫌疑人要倒霉了。
  档案室下班了你就回来了?你怎么不给他们管理员打电话让他过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当警察的啊?这是侦查员要倒霉了。
  这回,安书记案情说得明白,有警察已经开始低声归纳结论了,“教授”听着听着忽然冒出一句来:“现场勘查了吗?”
  现场?这案子有现场吗?周围人都一愣。
  “教授”二话不说,拿起衣服就往外走:“就他(一指安书记)站那地儿,我去看看。”
  北京站的马路牙子,千人踩万人过,这还能勘查出什么来?有侦察员赶紧跟上,满脸的不解。
  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儿粗暴,“教授”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我知道那地方,三不管,搞卫生的一天也不去一次,去碰碰运气吧。”
  到了地方,过往的人只怕没一千也有八百了。洋灰地砖的地面,四面全无遮拦,照安书记说,和姐夫在这儿不过谈了几分钟,能有什么留下来的?
  看到地面一片狼藉,不似打扫过的,“教授”吁了一口气。
  跟着“教授”的侦察员脑子灵活,略一回忆,忽然心有所动。
  就在这时候,“教授”已经取出镊子,从地面上夹起一个烟头来,仔细看过,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拿出证物袋装了进去。
  侦察员看看“教授”,瞳孔有点儿散大。
  “教授”乐了:“你猜出我找什么来了?”
  侦察员点点头,说,“对,我猜您是来找那姐夫扔的烟头,安书记不是说了嘛,姐夫把手里烟头一甩,接过书包来,说我得赶紧把钱交财务去。”
  孺子可教也,“教授”乐了。别奇怪咱们警察这样说话,北京这地方是全国文化中心,警察碰上贼都会调侃几句。
  我认识一位警官,当年抓过一个被通缉的唐山骗子。
  两人遭遇以后,警官怎么看这位怎么像通缉令上的,基本确认后开始盘查。这位咬着后槽牙愣冒充北京扛大包的顶了七八个回合。为什么咬着后槽牙呢?不咬他口音就露了啊!
  等到这位把“马家堡(pu)”念“马家堡(bao)”,照他的口音念马家pu准走音儿。警官说你念得不对,这位还硬跟警官讲理呢:“您不知道,北京还有一个地方叫马家堡(bao)……”
  警官说,你把左边的鞋脱下来给我看看。这位就脱了,递过来给警官。
  警官抄过鞋来,照屁股就是一下——我叫你还矫情,我住北京30年也没听说过北京还有一个马家堡(bao)!打你个朽木不可雕也的!
  这骗子这才发现上了当,要打,这文文静静的警官翻了脸比土匪还狠;要跑,一只鞋没了,他又不是赤脚大仙!剩下的只能用唐山味普通话连连告饶:“达(大)哥,倭(我)错了,达(大)哥,饶了倭(我)吧。”
  北京八九十年代的警风,这也算一个侧面。
  但是,这侦察员挠头问道:可这地上这么多烟头,您怎么知道是这个呢……
  是啊,这块地上足有一百多个烟头呢。
  “教授”笑了,晃晃证物袋,说,就是它,因为我知道它跟别的烟头都不一样。
  一百多个烟头,一抬手就把要找的那个找出来,警犬都没这个本事,“教授”难道比狗还厉害?
  废话,“教授”当然比狗厉害!你换那狗上台讲个课给大伙儿听听?拿“教授”跟狗比,这怎么说话儿呢?
  这事儿说来其实简单。那年头人都不富裕,一只烟要抽到手都捏不住才会丢掉。围棋名将过惕生先生还有个绝招,能把新烟和快烧完的烟头连接起来,喷云吐雾,仿佛不断。所以,无论比赛中抽多少烟,永远只有一个烟头。
  这个古怪的现象曾令与他对阵的日本棋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个行骗的姐夫,拿到钱以后立即把烟甩了,正好抽剩一个烟屁股的可能性极小。在这一百多个烟头中,夹杂着一根只烧了半截的香烟,所以,一下子就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人多谦虚啊,说,我这是运气,运气。
  可不是,一百多个烟头里,只有一根跟别人的不一样,是运气;烟头落地,就把火撞灭了,没有继续烧,也是运气。
  破案有时候是需要运气的,但是光有运气可不够。北京“炮局四大姑奶奶”,有一位专门给人看手相的。有一回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合适的,队长说看来是个新手干的,算了,找找别的途径。人家姑奶奶是个慢性子,抿着嘴琢磨半天,也没舍得把那指纹放下,说,那怎么成呢?我再找找呗。
  半个月以后,姑奶奶拿着一份档案就来了:“您看,是不是这小子?”
  一枚指纹,破获一起恶性杀人案件。
  案犯正好留下过指纹,可谓运气好,但要是没有这么个慢性子的姑奶奶,也许,这线索就放跑了。
  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烟,连过滤嘴都没有。“教授”看着烟头,苦笑着摇摇头。
  助手问了,说这不是线索吗?
  “是啊,”“教授”不情不愿地说,“可这线索一来,离破案就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啊?”
  “你说呢?”“教授”把烟头递给侦察员,意思是考考他。
  侦察员左看右看,得出一个结论来:东北牌子,北京应该没卖过。
  对。我估摸着,这姐夫根本就不在北京工作,这仨人都是从东北来的,在北京找人,没戏。
  唉,您这可就武断了吧。侦察员大着胆子问道,一根烟头说明不了问题,也没准是别人送他的烟呢。
  “你以为我是看见烟才这么琢磨的?那就是一个验证。”
  “那……”
  “四个人第一次出去吃饭,谁掏钱?”
  “姐夫啊,他说尽地主之谊。”
  “他们在哪儿吃的饭?”
  “北京站口对面,一饭馆,我去看过,后来安书记请客,两回都那儿。”
  “哦,本地人请客吃饭,有在火车站门口的吗?”
  ……
  是啊,一般来说,无论哪个城市,火车站口的饮食都不太让人恭维。
  一个细节可能是巧合,两个细节都对上,巧合的概率就不大了。
  北京这边也留人查查,不过姐夫在北京工作的可能性我觉得不大。觉得,这仨都东北的,分头来北京给咱书记下的套,那查起来可就……“教授”摇摇头。别人越找线索离破案越近,他可好,把案犯追东三省范围去了。
  这可怎么找啊?
  “不过……”“教授”说了半截话,没往下言语。
  后来谈到这案子的时候,“教授”跟侦察员说这是一教训,再多想一步就海阔天空,自己呢,多想了半步,没往前琢磨。
  “教授”想的是:这仨小子可够胆儿大的,要是那安书记不上当,来回的火车票,可也不是一个小数呢。
  这是怎么回事儿?案子破了,才恍然大悟:其实,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不管怎样,排查,与东北警方联系,找这三个人,工作开始进行,嫌疑人在划定……
  可是,这种异地作案,蜻蜓点水式的犯罪,破起案来如同大海捞针,确实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首都警察虽然厉害也不是神仙,一来二去,一个月过去了,除了一堆结论被否定之外,没有任何进展。
  安书记呢?
  安书记是死活不回去了。
  无颜见江东父老啊,那点儿钱,有一块的,还有五毛的,全村人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差不多都在这儿了。灰头土脸地回去,老安不寻短见也得窝囊死。
  警察也是讲情理的。北新桥有个侨办,是二处的协作单位,就把安书记放那儿了。白吃白住,算起来,一个月也不少钱呢。
  谁叫人家在北京让骗子给骗了呢?那时候这样的案子不多,警察们还有点心存歉疚的意思。
  问题是,安书记并不是很领情,每天吃完了饭就蹲在门口等警察,眼睛越瞪越大。半个月以后,就奔铜铃那么大去了。
  侦察员们隔三差五去看一次,都有点儿含糊,有人说这老头别是要出事儿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过两天,忽然有人打电话到二处来,点名要“教授”接电话。
  教授拿过听筒一听,是地安门派出所的。
  出什么大案子了?
  没有。人家就是告诉他:“那安书记,让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过来看看?”
  3.这大队书记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了核实“林海雪原”一案中朝鲜族警察追狗一段的细节,曾和北京处理此案的一位老侦察员通电话。说到中间,顺口提起一位网名“行走40国”老兄的事情,以及他怎样瞒天过海轻取各国签证、因势利导糊弄非洲农民等种种情形,说完之后电话那端半晌无语。
  就在老萨以为电话断了的时候,那边说话了,似乎也很郁闷:“这人可别作案——太不好抓了。”
  放下电话想想,“林海雪原”这个案子,到东三省抓人已经把侦察员们玩得跟杨子荣似的。要是碰上这流窜63国的主儿,警察同志估计得挠墙。
  还好,行走兄就是一个驴客,倒没听说他有意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真我国警察之幸也。
  好,言归正传。
  安书记被抓起来了?!
  难道此人是骗子?
  简直没有天理了,办这个案子的侦察员,警龄加一块儿超过一百年,连审带查半个月,没一个脑子里想过安书记是骗子。要是让这看着老实巴交的主儿给骗了,大伙儿出门都用布把脑袋包起来——这种事儿还能看走眼,没脸见人呐。
  “教授”急三火四带了一个侦察员,奔地安门派出所去了。
  到进院一看,正瞅见安书记:可不是他么,在墙角那儿蹲着呢,脸涨得跟红布似的,看见“教授”以后一言不发,双手抱头,赶紧把脸遮上。
  看这意思,安书记也是个没脸见人的架势。
  这怎么回事儿呢?
  处理案子的小警察迎面而来,十分嚣张地冲着安书记一指,喝道:“你,蹲好!”一转头就换了一副面孔,很殷勤地请“教授”进门上座,神态极为恭敬。
  可二处的,当年到北京任何一个地方管片儿,都是这个待遇。哪怕是一个小警察,对方的所长局长也会来亲自接待。
  听说这种待遇,老萨第一个印象就是二处太跋扈——这明显是北宋时代禁军欺负厢军嘛,再怎么着,人家那儿也有级别摆着呢。
  二处还真不怎么在乎级别。
  听过二处老处长少华的一段轶事:北京某著名大学一个学者的家人下班回来,忽然发现他已经吊死家中。此学者声望甚隆,没有任何自杀理由和迹象。
  因为影响甚大,各方人马纷纷出动。二处当然也不例外,少华亲自带队出现场,而且到得最快。
  勘查,检验,15分钟后,少华说,走。
  看守现场的警察问:王处,X局长已经在路上了,要不要等等他,汇报完了再走?
  王处撇撇嘴:“这也能叫案子?一个性窒息事故而已。还有别的案子,不等了。”
  牛气吧?
  可是X局长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连门儿也没进就走了,丢下一句话:
  “少华定的案子,没必要看。”
  事后查证果然如此,事情十分简单,以暴病卒报,家属默然而已。
  南端木、北少华,中国警界的西门吹雪、叶孤城,交到他们手上的案件,几乎每个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精彩,自然看不上“教授”出事故这样简单到没有拐弯的案子了。
  可惜天寿不予,未能一识英豪,如今,若是怀念二人,只能对着端木的铜像感慨一番了——这铜像不是组织上给铸的,是一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偶然听说端木去世了,特意赶来,送了一笔钱,就是请求给老爷子塑个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信然。
  不过大多数时候,二处下去时受接待的级别比较高,是因为他们到任何一个案子的现场,都意味着这个案子是“重案”。自己管界出了重案,当地的警界老大当然要出面了,还带有向二处学习一下的意思。这跟跋扈是没有关系的。
  然而,“教授”却觉得这小警察除了恭谨之外,还带三分飘飘然,一问之下才明白:人家把安书记当成二处关押的逃犯了!
  能从二处跑出来的人,让我给抓住了,这是什么境界?这是卖艺的打翻了少林寺方丈的感觉嘛。
  听说安书记不是从二处跑出来的,而是二处的客人,小警察俩肩膀顿时就塌下来了。安书记被抓,竟然是因为盗窃。
  说话在地安门商场,有一对小两口正买被面儿呢,发现有人偷自己钱包。
  那女的当时就急了,手里正拿着一把雨伞,当时把小偷打得满头是包,然后硬生生给揪到派出所来了。这小偷就是安书记!他什么也说不清,一搜搜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有“教授”的名字和二处的电话,小警察就联系过去了。
  这案子,还真没什么冤枉的。
  你好好儿一个党员干部,哪儿能偷东西呢?“教授”赶紧让把安书记叫进来,问他。
  原来,安书记是急的。钱没了,跟乡亲们没法交代,警察也没消息,自己又什么也干不了,整天吃饱了看太阳落山,把个安书记急得颠三倒四,人已经有点儿魔怔了。招待所的服务员看这人整天眼神儿直勾勾的心里发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去地安门商场溜达溜达,逛逛街散散心。
  逛商场散心,这对跟服务员一个年龄的小姑娘是个好主意,对安书记,绝对是个馊主意。您想,安书记又没钱,心里又有火,他上商场去,这心能散得了吗?
  不但心散不了,而且看见那么多人掏钱买东西,更刺激他。一来二去,安书记头脑就不太清醒了,竟然想去偷人家的钱给乡亲们作补偿。用“教授”的话说,他哪儿会偷东西啊,那可是个技术活儿。一出手就让人给抓了。
  事情到这个地步,“教授”动了恻隐之心,跟小警察商量,说他这是初犯,又是情有可原,能不能从轻处理?
  小警察悻悻道,那得跟事主商量,是人家扭送来的。很明显,这跟“慧眼识破二处出逃巨盗”之类的心理期待相差太远,小警察有点儿积极性不高。
  事主倒是通情达理,听了安书记的事儿很感慨,那女的还掉了几滴眼泪,主动提出不难为安书记。这样,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教育释放。
  当然,“教授”让下面的侦察员好好把安书记训了一顿。侦察员的岁数只有安书记的一半大,这一顿训安书记却受得服服帖帖,那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一场风波平息,可是“教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老让安书记这样在招待所呆着,就算他不出去偷东西,早晚也得憋出病来。怎么办呢?
  有个侦察员出了个主意:叫一个警察跟着安书记,在北京繁华地段到处转悠,美其名曰寻找案犯,让他有点儿事儿干,不就安生了?
  这是个好主意。“教授”击节赞叹。
  果然,一个女警察陪着安书记出去溜达,老头儿情绪似乎稳定多了。
  可是,“教授”他们也就刚安生两天,又出事儿了。女警察来电话,说安书记在北京站和人打起来了。
  这老头,还有完没完了?“教授”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这不叫人安生的安书记令“教授”火冒三丈。
  女警察报告,说安书记拉住人两口子就不撒手了,愣说人家是骗子。
  听女警察的意思,对安书记很有些意见。
  “那你觉得那两口子是骗子吗?”“教授”问。
  “不像。”女民警说,“他这两天都认了七八个骗子了,从工人到解放军,什么人都有。昨儿连新街口的交警都让他认了一个。不过以前认错了,我一说他也就跟人道歉。这回可好,揪着人家就不撒手了,我按都按不住。”
  “那你把他们都请到站前派出所吧,我马上就到。”“教授”说。
  女警察带着三个人到了站前派出所,正是马天民在办公。往女警察身后一看,只见那安书记跟拉纤似地死死地拽着一个男的,嘴里来来回回地叫着:“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姐夫!”旁边一个女的披头散发,一跳一跳地,满嘴“妈了个巴子”地乱骂,词汇新颖,回味无穷。这女的一手揪着安书记的领子,一手抡着一只鞋,在安书记背上打得“啪啪”响。
  那两天马天民正抓精神污染,刚收了几本邪门的书在审查,一看这场景第一个反应就是:“什么时候湘西赶尸的跑北京站来了?”
  湘西赶尸,按说,安书记他们的形象不该让人民警察联想到这个主题,可是……谁知道人民警察看的是哪个版本呢?
  正乱着,“教授”来了,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就剩那个被揪着的男的还算镇定,使劲按着安书记的手,苦苦哀求:“别,别揪我袖子,就这一件的确良的,呆会儿还得去看毛主席呢……”
  80年代,来北京的人要穿最好的衣服(因为要照相),要去毛主席纪念堂,几乎是一个定式。
  这个定式,其覆盖范围之广令人无法想象。
  马天民就碰上过这样一起案子。
  有一天,马天民在北京站口发现一个盘查对象——此人大夏天却穿着长袖外衣,引起了他的注意。盘查中,发现此人手臂上有三处刀伤。
  马天民问:“怎么伤的?”
  答:“杀羊的时候砍伤的。”
  问:“杀的时候,羊捆了还是没捆?”
  答:“捆了。”
  马天民很客气地把这位请到办公室,接着就不客气地开始了讯问。老马说了,羊捆着杀还能割自己三刀?您以为是宰狼啊?
  审问结果,破获一起恶性杀人抢劫案,案犯最终伏法。
  破案中,老马对一件事儿迷惑不解:案犯是在内蒙作的案,准备逃去东北,这条路,不用过北京嘛。
  案犯很老实地回答:“我这是来看看毛主席。”
  老马愣了半晌,问:“你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案犯答道:“一进去,我就默默地说,毛主席啊,杀人犯看您来啦……”
  马天民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主席要是泉下有知,估计得说,这叫啥子事儿呦?
  这位被安书记揪住的,肯定不是杀人犯。
  “教授”跟安书记说:“你撒开他。”
  安书记脑袋晃得跟摇头鸭子一样:“不行,我一松手他就跑了……”
  那男的满脸无奈:“我不跑,这么多警察看着,我怎么跑?”
  最终,警察跟安书记保证,肯定不放他们走,这才算松了手。那男的和那女的收拾了半天衬衣,衬衫上头俩汗津津的大手印儿,就是去不掉。
  这男的举止从容,可是“教授”觉得他们俩有点儿问题,于是分头讯问。
  “教授”觉得有问题的是两个人的年龄——那个男的将近四旬,那个女的年轻点儿有限。当时这个岁数刚结婚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分开审问,那女的紫涨了面皮,才把事情说清。原来,她跟这个丈夫是二婚,自己本来是一个寡妇。所以,在当地,这个新婚多少有点儿受人歧视的样子。
  询问那个丈夫,所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说都怪女的,按照当地风俗再婚不摆酒宴,所以闹着非来北京不可。自己觉得本来不能摆酒就对不住人家,来就来呗。兴冲冲地到了北京站,结果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儿。
  最后,那丈夫才问:“拉我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啊?”
  有警察差点儿乐了。
  据跟着“教授”的侦察员回忆,当时问了这男的半个小时,自己心里的看法,倾向于安书记是急火攻心,抓错了人。
  天下哪有这样的巧法!?
  但是,到外面问安书记,却是赌咒发誓,说这男的就是那姐夫,虽然说不出特征哪儿像,就是像——不是像,就是他!
  这时候,“教授”却在拿着那丈夫的笔录看,此人名叫“金荣”,职业很正当,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职工,证件一应俱全,态度平和自然。
  “教授”把笔录递给侦察员说,你打个电话,去核实一下。
  侦察员刚出门,就听后面“咚咚咚”脚步声。回头一看,“教授”跟着出来了:
  “小X啊,给我吧,我自己来打。”
  看“教授”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是有点儿什么想法。
  电话打通了,核实结果金荣说的都是实话。
  “教授”舔了舔嘴唇,问了一句:“这个金荣,平时表现怎么样?”
  “不怎么样,好吃好喝好玩,泡病号,有时候还旷工。”
  “哦?”“教授”又问了一句,“他平时经常跟谁在一起?”
  “经常和我们车辆段的两个小年轻的混在一起,一个姓齐,一个姓葛。”
  隔了几秒钟,齐齐哈尔那边补了一句,“那个姓齐的腿有点儿跛”。
  前文写到“教授”打电话的时候,很快报应来了——半夜有位老爷子打电话来,说小萨你写错了,那个金荣不是齐齐哈尔车辆段的,是牡丹江车辆段的。
  我说老爷子我知道了,您还没睡呢?
  “哦,我才起。”
  看看表,夜里三点,这位什么作息时间啊?!
  有这生活规律的,我就记得还有一位,老关。
  老关是黑龙江萝北知青点的一位,形象憨厚,个子矮矬,小眯缝眼,看人斜着看,俩手平时塞袖子里不拿出来。我见着他的时候自己还小,是他跟着技术员来北京采购机器,据说老关看机器特有谱,所以带着他。我的两个姑姑都在东北插队,技术员来北京,就借宿我们家里。
  听家里大人说,姑姑来信嘱咐,说这老关人挺好,但是喜欢半夜起来遛弯喝酒,让大伙儿别奇怪,他就这毛病。
  于是我对老关很好奇。一个星期天早上,一家人要去公园,老关看见了,眯缝着眼睛说:“别出去了,今天下午大暴雨。”
  大人看看天色,碧空如洗;看看报纸,天气预报上什么都没有,于是说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老关一乐,两腮皱出两条很长的纹路来,不再说话。
  中午到公园,开始起风,忽然乌云四合,一点钟,大雨倾盆而下。那一次,我们只好在中山公园卖冬菜包的饭馆躲了俩多钟头。这事儿被我一个也在那儿当知青的姑夫知道,随口道:“老关啊,他会看天。”
  以后谈到诸葛亮呼风唤雨,萨就忍不住想起老关来。
  老关其实跟诸葛亮一点儿都不像。70年代他一个月挣60多块,单身一人,绝对是富户。可是一发工资先去买酒,一块五一斤的地瓜烧30斤,一天得喝一斤酒。剩下的钱,每个月吃七斤粮食,熬粥,想喝了,就来一碗。其他的,喜欢食堂的下水之类,他也不挑,加点菜帮子,加点酱油、盐炖炖,吃得就蛮香。
  老关的工作是看场院的,零下三四十度,裹一大棉袄能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那时候老闹苏联特务,萝北在中苏边境的边境上,一班子知青被当武装民兵训练,不时的,团部派他们跟着一个武装部的干部去江边巡逻。其实就是趴在那儿看有没有越境特务。老关不知道啥关系,团部也让他去,还有一支短枪。
  每到这时候,越到半夜,老关的眼睛越贼亮贼亮的。
  有一次,正趴着,忽然“砰”地一声枪响。众人回头一看,老关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大家都是空枪,他怎么有实弹?!
  武装部的干部很客气地跑过去,正要问话,另一翼的女民兵班有人惊呼。
  细看,就在女民兵们旁边的榛子林里,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踉跄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对面的苏联边防站已经警铃大作,探照灯四射,闪光中,隐约看见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正往外淌血……
  事后,有人说老关原来干过抗联,问到团部,团部说什么抗联?老关哪儿干过抗联?他是土匪啊!
  刚进80年代,老关就死了。因为这个原因,老关到底是抗联还是土匪,再也没人能弄得清。
  老关是脑溢血,刚刚六旬,有人说是喝死的,没留下半句遗言。只是早几年跟人说过,说他这一行,活到这个岁数就是白饶的了。
  想想三点钟打电话给我的老爷子,大约,警察和土匪,是世界上生活最不规律的两种人吧。
  记错了车辆段可不是小事,齐齐哈尔原来是黑龙江省会,车辆段放在那儿就是个机关。而牡丹江车辆段当然在牡丹江,此处,原来可是以出土匪而著称的。《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当时就是牡丹江军区二团副参谋长。在这部小说中,土匪还计划到牡丹江劫狱,营救被活捉的匪首许大马棒。至今,侦察英雄杨子荣的墓还在这一带。
  按照牡丹江车辆段的说法,这三个经常在一起的家伙,分别叫金荣、齐玉仙和葛同心,在当地都比较受人侧目。
  安书记能够在北京站碰上嫌犯,固然是太巧,但这个金荣恰好有两个朋友,一个姓齐、一个姓葛,那不是也太巧了吗?
  “教授”沉吟片刻,通知牡丹江车辆段严格保守机密,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有可能,立即将齐、葛二人监控,自己马上过去。
  那边一听也很紧张,立即问有没有今晚到牡丹江的列车,不用买票了,当晚过去。
  “教授”回到审问金荣的地方,看着金荣微微一笑,说先把他押起来。
  侦查员回忆,此前侃侃而谈的金荣,忽然低下了头。
  有门儿!向领导作了汇报,“教授”带领四五名精兵强将,直奔牡丹江而去。
  可刚到了地方,牡丹江铁路公安段的刘队长等在月台上,一见面就说:“抱歉,那两个小子,跑了。”
  4.“哗哗”地撕,“咣咣”地刨,“咔嚓咔嚓”地翻……彻底搜查
  “教授”他们到达牡丹江前,连夜部署当地警方协助抓捕。齐玉仙家较近,当地警方立即出击却扑了个空。据齐玉仙的妻子讲,一个小时前,葛同心忽然匆匆忙忙赶到齐家,连饭也顾不上吃,拉上齐玉仙就走,说是有急事出差。
  出差当然是假,从种种迹象判断,两人已经得到警讯,出逃了。
  难道有内鬼?!
  听说齐、葛二人已经跑了,北京来的警察们都是一愣:这个风是怎么漏的?
  不能啊。
  照他们的想法,北京警方的动作可算够快,也足够隐蔽。那边金荣一抓就控制了,夫妻俩都在好吃好喝好招待,但谁也别想往外传出一句话来。与此同时,通过各方证明,金荣夫妇到北京并无同伴——废话,谁新婚旅行带一灯泡啊。
  无论是和车辆段核实金荣的身份,还是与当地警方联络,都反复强调保密问题,大家都是老手,不至于泄密吧。
  还有一个泄密渠道——出发前“教授”向局里处里向领导作过汇报。
  北京市公安局局长或者二处处长是东北某诈骗拖拉机团伙的卧底……
  这种事儿,想想也令人头大。
  事后,发现这些想法都不靠谱,“教授”感叹要是马天民在组里就好了,二处虽然精锐,和这种出身铁路的家伙打交道还是太少。
  发现嫌疑人失踪,警方立即布置在牡丹江周围交通要道实施盘查,争取对齐葛二人在逃跑途中进行拦截。
  “教授”一行到达时得知,葛同心家因距离较远,当地警方前往途中车辆抛锚,尚未进行搜查,但已有警员乘摩托车赶到,对其住宅进行监控。如果人仍然在那里,是跑不了的。
  从当时的情况判断,两名嫌疑人仍然躲在葛同心家的可能性不大,但“教授”仍然立即部署凌晨四点对其进行突然袭击,希望有意外收获。凌晨抓捕是北京警察的老传统了,因为这个时候人的睡眠最深沉,反抗能力最差。
  与此同时,“教授”开始做一项后来被认为十分重要的工作——证实犯罪团伙成员。
  都这份儿上了,还要证实吗?
  那当然。仅仅有逻辑上的推断,是代替不了证据的。后来证明,那个硬生生被二婚老婆弄到北京的金荣,正是这个犯罪团伙的核心人物。
  金荣被安书记认出,既可以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可算倒霉至极,等于提醒大家点儿背不要怨社会。其实,此人冷静而大胆,在被认出的情况下仍然做出无辜的姿态,赢得周围很多人同情,几乎骗过了警方。更重要的是,在发现无法逃脱时,他巧妙地发出了自己已经被警方控制的信号,直接导致齐、葛二犯的逃跑。即使面对警方的审问,他仍然步步为营,死扛到底,一口咬定安书记认错了人。如果齐、葛二犯不能归案,又没有铁证,是很难令他服罪的。
  金荣在整个作案过程中,始终未露姓名,以至于安书记只能说“他是那个‘姐夫’”。而齐、葛二人用了化名却没有改姓,成为破案线索,明显犯罪经验不如金荣。
  直到“教授”他们返京,金荣仍在和北京警方软磨硬泡。最后,拖拉机诈骗案的证据确凿,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事后从此人口中审出了多起恶性刑事案件。
  不过,金荣在当地是外来户,而齐、葛是本地出身,他们也有自己的长处。别忘了,牡丹江在几十年前,是以出土匪著称的,很多居民的祖上,都和土匪打过交道!
  事后证明,“教授”到达牡丹江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仗着家传的本事,轻松地避开了警方的设卡,钻进了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
  因此,警方的拦截盘查,对于齐葛二人来说,并未构成威胁。
  真正取得进展的,是“教授”他们对于犯罪嫌疑人的证实。
  “教授”问牡丹江车辆段的段长:“你们段有合影吗?”
  “有,不过是一百多人的,不太清楚,你如果需要金、齐、葛三人的照片,我们有留档的。”
  “不,就是合影的最好。”听说照片上有一百多人,“教授”乐了。
  他为什么乐呢?我国警方规定,对辨认嫌疑人,必须照片上超过十人才可定为有效,这一百多人,太合适了。
  我们看美国电视剧,里面有弄一排嫌疑人来指认的镜头,往往会觉得蛮新鲜。实际上我们警方早就在这样干,只不过出于不透露侦破技巧的原因,没有搬上银幕而已。
  这里面也发生过不少笑话。
  一次,忽然传出某老总被双规的谣言,这真是无中生有的事儿。查来查去,原来是某个员工去指认盗窃嫌疑犯的时候,发现老总赫然在列。
  老百姓常常顺理成章地认为,供辨认的人员,除了真的罪犯,其他也都是作为嫌疑人抓进来的。其实,为了凑够供辨认的人员,警察们经常会把其他案件的办案人员,门口的司机,来访的客人都“抓”来充数,他们也大体没有意见。
  那天,老总来谈“共建”,正赶上认人,警察请人家司机充一个数,这位老总好动而且好奇,说把我也算上行不行……
  没想到认人的恰好是他们公司的员工,老总不认识人家,人家可是天天看老总照片的,于是……
  警察后来很郁闷:真双规,也不归公安局管啊,你造谣也有点素质好不好。
  为了最终证明此案的作案人员没有错认的可能,“教授”把安书记叫来了,说你看看,这个合影里面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姓齐的,还有那个姓葛的?
  安书记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是那姓齐的,这个是那姓葛的。
  再问问车辆段的人:“这两个是不是?”
  连连点头。
  好了,此案已经没有疑问,就等凌晨下手了。
  四点还要去葛同心家搜查,这一天,从审问到汇报,从北京到牡丹江,太疲惫了,警察们和衣而卧,稍微休息一会儿。
  “教授”形容,自己觉着也就是打了个盹,一睁眼,只见满室阳光。
  “教授”当时脸色就变了——不是四点去抓人吗?这天都亮了,怎么也没人喊我们一声儿啊?!
  看到天已经亮了,“教授”顾不得风度,一脚一个把身边的北京警察们踹醒,心里还在奇怪当地警方的人怎么还不露面。
  有一个被踹醒的小警察一看表,惊呼道:“怎么才两点多啊,我的表停了!”
  其他几个警察也看表,不禁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表都是两点多。
  “看来不是表停了,是这地方邪……”第一个发现时间不对的警察脱口而出。
  “教授”一皱眉——这叫什么话!北京警察在牡丹江集体中邪?
  先有火车站赶尸,后有牡丹江中邪,就冲这个市局非得让二处整党不可。
  略一寻思,此事和党风不正根本扯不上关系。牡丹江靠近我国东端,而且纬度高,夏天太阳出来得早,这是正常的自然现象。据说要到漠河,还有极昼呢,24小时太阳都会在天上散步。
  天已经亮了,百密一疏,凌晨抓捕的计划因为自然现象出现了极大的漏洞。《三国演义》曰:不识天文,不可以为将,不识地理,不可以为将,信然。
  虽然明白了是自然现象,“教授”还是匆忙找到当地刑警的带头大哥刘队长,要求立即开始行动。
  刘队长倒没有意见,不过“教授”一下火车人家老刘就说了自己的观点:
  这俩人都跑了。就算没跑,以他在当地的经验,已经派人监视,早抓晚抓都不是问题。
  从北京来的警察虽然人数不多,都是二处精锐,如果有向导,办一个这样的搜捕不过是牛刀小试。但出于尊重当地警方和相关的规定,双方还是联合行动。刘队长尊重首都警察,请“教授”担任行动总指挥,自己无条件服从。
  队伍一出发,北京警察就愣了。
  只听一声令下,40名全副武装的牡丹江刑警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纵身上车,头车上赫然架着一挺轻机枪!车队一路警笛长鸣,直奔葛家所在的村庄而去。
  知道的,这是去抓诈骗犯,不知道的,还以为去镇压叛乱呢!
  按说,北京警察是见过世面的,没事儿站警戒看个亲王总统都不新鲜,但北京警察也有不如外地警方的地方:天子脚下,在使用警械上,首都的规定极为严格。上次写十八里店“飞毛腿”,有老警察看了大摇其头,认为老萨的描述不全面,说我们开始抓“飞毛腿”的时候,根本不允许带枪,一来二去把这小子给养“熟”了,让他懂得了警方的工作规律,以后就不好抓了。
  要一开始就用枪,早把这小子撂那儿了,还容他猖狂十年?
  尽管如此,北京警方对警械的管理始终严格,毕竟这种响器在首善之地属于不祥之物。
  所以,虽然二处负责北京市的大案要案,“教授”他们去搜捕,最多不过是带几支手枪,哪儿见过这样浩浩荡荡的架势,跟打狼似的?
  看着牡丹江警察在车上拿出个手榴弹来检查引信,一个北京警察终于忍不住探问,说咱不就是去搜查一个诈骗犯嘛,怎么这样大的阵势,还要动机关枪啊。
  那个酷似小沈阳的牡丹江警察歪头看看北京同行,抱着枪开始讲述原委:
  “茂屯葛家,那是好惹的?你们……不带枪就敢去端葛家?!人祖上是座山雕手下八大炮头的塌鼻梁老葛,你去看《林海雪原》,就是小分队包饺子的时候往外冲,被打死在威虎厅大门口的那个。别看现在没落了,葛同心他老妈还在,老太婆现在窝囊,当年雪上骑马,双手打枪,那可是个茬子(东北话,不好对付的意思)。今儿这个搜查,她老太太绝没有客客气气让咱们进门的道理,刘队胆儿大,要曹队指挥,得把武装部的迫击炮带着来。要不,我们借你们两杆枪,省得待会儿打起来碍手碍脚的……”
  北京警察让这牡丹江警察弄得汗毛凛凛,抬头去看“教授”,却见老爷子似笑非笑往这边儿看,摇摇头,嘴里嘟囔一句:“我说老安怎么让你们牡丹江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老爷子抓过不少东北帮的骗子,深知长这模样的最会满嘴跑舌头,个顶个的不靠谱。
  实际上,当地情况的确有些特殊:牡丹江地近中俄边境,扼三江之险。
  当年毛公提倡人民战争,为了防止苏修犯境,20年的边防建设,造就百万武装民兵,哪个村要没有几支枪才是怪事。这里民风剽悍,骁勇好斗,又有抗联打鬼子、黑土地闹土匪的种种传统,所以警方在当地办案,从来都是铁腕钢枪,严刑峻法,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专政的震慑威力。真正要动武的时候却是凤毛麟角。当然这次行动牡丹江警方出动的规模特别大,也是给北京二处面子,有炫耀一下本地警容的意思。所谓“茂屯葛家”之类半属谣言,却被牡丹江警察编排来吓唬北京同行。
  不过,事实证明,这葛家的确不好惹,葛同心也真有点儿世代为匪的胆色。
  凌晨三点三十分,京黑两地警方联合行动组到达茂屯,首先听取监控人员报告。葛家是个独立院落,外面围着带刺葛榛的篱笆墙,里面有三间房子,从观察情况看,葛同心一天没有露面,其家人也没有隐藏销毁证据等行为。
  “教授”一声令下:“行动!”
  葛家大门紧闭,三次喊话不开,警告无效,“教授”下令破门!
  就在警察们开始动手的时候,只听院子里一阵老年妇女的吆喝声,随后,两条黑影如同箭一般跳出围墙,直奔办案警察而来。
  那个被牡丹江同行吓了一跳的北京警察眼尖,一眼看清来的竟然是两头遍体黑毛,站起来与肩同高的猛犬!
  据说,和其祖先亚洲狼最相近的犬类是生活于北极的爱斯基摩犬,黑龙江的狗虽然不属于爱斯基摩犬,但北方的狗种由于自然条件的影响,与狼更为接近。
  北京警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无意中目光一扫,正看到身后的牡丹江同行。
  他看到了深感古怪的事情——两头狰狞的大狗迎面扑来,牡丹江的几位警察脸上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教授”忽然想起来,刘队长手下的牡丹江警察里面,有好几个朝鲜族的……
  发现有狗,几名本地警察哈哈大笑,也不用枪,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从车厢侧面抽出两根铁锹把,迎着狗就上来了。
  两条大狗本来张开大嘴,流着口涎对着北京警察猛扑过来,气势汹汹,等突然发现后面的是本地朝鲜族警察,顿时跟脑袋上挨了一棒子一样,拐了一个90度的大弯转身就跑。
  敢情狗也欺负外地人啊。
  朝鲜族人善吃狗肉,善烹狗肉,那是有名的。在沈阳有一位朝鲜族的兄弟老吴,带我去吃过一回朝鲜狗肉料理,竟是整狗带皮下锅,和原来想象的狗肉火锅大不相同。果然大快朵颐,只是吃完浑身燥得慌,老想挠墙。第二天老吴大笑,说特意让人家放了根天然高丽参在里面……
  说狗能闻出来者是朝鲜族警察,那有点儿过分,但据说狗对杀狗的人的确是能闻出来,如果市场里杀狗的在村里走,一村的狗都会夹着尾巴躲起来。
  院子里的老太太还在吆喝,但狗已经不听她的了。也幸好两只狗反应得快,尽管警察抡着大棒子在后面追,一时也追之不上。眼看警察越追越近,慌不择路的两只狗一个“佳妮腾跃”,从篱笆顶上又蹿了回去。
  警察们撞开大门,冲进院子,不抓嫌犯,只喊“抓狗!”
  整个一个关门打狗的阵势。
  两条狗几次想跳墙逃跑,都被警察半空中一棍子打下来。最后狗们发挥了超水平,智商大爆发,咬断一根篱笆桩子,硬生生从缝儿里挤了出去。
  刘队长呼叫部下开始工作。几名警察,远远看两条狗跑到附近一个小丘顶上,凄凄惨惨地叫着,意犹未尽。警车上的警察拿轻机枪瞄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好意思下手,可能觉得和平年代拿机关枪打狗多少有点儿小题大做。
  一个脸色煞白的妇女迎上来,问警察们来干嘛。后来知道这是葛同心的媳妇,看着态度还配合。但是,不等双方说话,一个痰盂儿忽然从天而降。
  手疾眼快的警察们闪身躲开,只见一个老太太横眉怒目地跳了出来,这就是传说中茂屯葛家的双枪老太君了。
  事后,“教授”部下的警察说,什么双枪老太君,不过是当地警察忽悠我们罢了,就是一个比较泼的东北老太婆罢了,但是她逮什么往我们脑袋上扔什么,远了砸近了啐,口中污言秽语花样翻新,的确是个硬茬子。
  那几位当地警察看来还没从打狗的兴奋中转过弯来,随着刘队长一声“控制她!”抡起铁锹把就冲了过去。那老太婆吃了一惊,绕着树跟警察周旋起来,其行如飞,边转边骂,场面上竟不在下风。
  葛同心的媳妇也跟着起哄,大喊大叫说警察打老太太啦。
  虽然刚到凌晨,东北农村人起得早,不少老百姓已经在周围看热闹了。
  有人围观,当地警察也不好过,指着鼻子让两个女的老实点儿,不然把你们家房子拆了。
  拆房子似乎颇有威慑力,老太太的声音低了几个分贝。
  就这样,在叫骂声中刘队长开始问话,得知葛同心从昨天就没回家,打过一个电话来,说是出差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刘队长问“教授”:“下一步怎么办?您定。”
  “教授”说你看呢?
  刘队长说,带着搜查证,搜查呗。
  “教授”说好。
  于是就开始搜查。这边搜,那边跳着脚地骂,热闹得很。
  结果一无所获。
  刘队长问“教授”:下一步怎么办?您定。
  “教授”说你看呢?
  刘队长说,彻底搜查!
  “教授”说彻底搜查?好。
  北京的警察听着新鲜,心说什么叫彻底搜查啊,不明白。
  等牡丹江警察一开始练活才恍然大悟:这边支起个凳子,顶棚“哗哗”都给撕了,那边“咣咣咣”,把灶全给刨了。院子里“咔嚓咔嚓”,种的大白菜,全都给刨翻了……
  哦,这就叫彻底搜查啊!
  事后才知道,这帮牡丹江警察,也是有点儿让葛同心家的老太太骂出火性来了,你泼?让你认识认识比你还厉害的!
  问题是跟“教授”的北京警察可有点儿含糊了,北京警察守规矩,心说这要还搜不出什么来,可怎么赔啊?难怪刘队长一口一个请示,敢情是让我们担责任啊。
  他这时候一直在看“教授”,心想组长有经验,总知道什么叫“彻底搜查”吧?
  结果,他看到“教授”的脸上,最初也出现了一抹惊异,不过,一闪即逝,然后,就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开始盯着那个撒泼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表演得的确够丰富的,一会儿要扒衣裳,一会儿要跟警察撞头,不过,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教授”竟是看得饶有兴味,好像一点儿不担心“彻底搜查”捅出的娄子。
  事后,“教授”才说:“都到这份儿上了,反正有错误也已经犯了,还琢磨它干吗?先把这老太太拿下再说吧,解决了案子,一切都好。”
  其实,看着这老太太五花八门的表演,当时二处的几位深感遗憾,心说没带俩女学员来太可惜了。“教授”身边颇有几个三头六臂的女警察,王见王,天晓得会出怎样的热闹。
  这样说好像二处的女警比男人还男人,这是错的。二处的女警有外事任务,选拔时很注意形象,多半不会出现外表比男人还像男人的人物。所谓“二处的女警一枝花”,那是有名的。
  宣武的警察在北京算是一流的,但宣武一位警察老郑回忆起跟他二处的老婆第一次见面来,依然回味无穷。
  那时候老郑还是小郑,正在给人办户籍呢,忽见门外来了一辆警车,下来三四个领导模样的人来找他们所长。一问,才知道是二处的,来了解当地一个嫌疑人的情况。
  开车的是个实习的小女警,看来这案子没她什么事儿,就坐在小郑的屋里等。这小女警长得娇滴滴跟个花瓶似的,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被所里警察多看几眼还会脸红,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让小郑觉得有趣。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热了,拿了个手绢出来扇风,竟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这哪儿像个警察啊。小郑觉得好笑却也对这小女警颇有兴趣——君子好逑,警察也不例外啊。
  那小女警注意到小郑看她,脸色越发红了,竟是低着头抬不起来似的……
  正看得有趣,搅事儿的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大声吼叫。
  小郑放下文案,出门去看,原来是管片儿里一个“二进宫”的。这小子昨天拿板砖把邻居开了(打伤了),因为判定是重伤,今天要送分局。这黑大个儿不干,站在那儿跟警察叫板。两个警察挟着他往警车上带,他两条腿站在警车门前根柱子似的,愣是拉不动!
  小郑正想去帮忙,忽听背后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低语:“真XX废物……”
  香风一闪,那小女警飘然而过,右手闪电般一个抠裆,左手在背上一推,黑大个儿一弓腰,“嗷”地一声就给扔到警车里去了……
  地下一片眼镜碎片……
  洞房花烛夜,小郑跟太太说,你那一只手劲儿不小啊,我当时就看服了。
  小女警红了脸,低低地说:“巧劲儿罢了,哪儿是一只手啊,就俩手指头……”
  话说回来,“彻底搜查”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台风、海啸、地震、战争……
  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刘队长问“教授”:“下一步怎么办,您定。”
  “教授”说:“你去,把院里那个茅坑给他刨了!”
  “茅坑???”东北农村自家的茅房都在院儿里,大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当然,卫生上也就不会太专业。葛同心家的茅房中间一个茅坑,周围是一圈树枝编成的篱笆,顶上铺一块雨布,结构十分简陋。时值盛夏,刘队长抽抽鼻子,叫两个年轻警察,“你们,去把他那个茅坑挑了……”
  “老刘你不自己下去?”“教授”双手一捏,骨头节喀吧直响,“彻底搜查都搜不出什么来,他们家东西藏得够深的,要真在那里头有什么,没经验的一不留神就放过去了。你说是不是?”
  “那您呢?”刘队长反问。
  “我就站边上看着,有责任算咱俩的。”“教授”抽出一根烟,划火点着了,又递给刘队长一棵。
  刘队长接过烟,一咧嘴,俩人脉脉对视,嘿嘿一笑,惺惺相惜。
  大概两人心里想的是:嘿,东北的,想玩我?给你先上堂课;嘿,北京的,果然不是吃素的,兄弟领教了。
  笑完之后,刘队长叼上烟,抄起一把大铁锹,在头顶上打个旋,叫上几个警察,奔那茅坑去了。
  搜查的时候注意茅房,这倒不是“教授”的首创,当年冀中鬼子扫荡的时候,也有这毛病。
  据说在我们老家冀中,鬼子扫荡进村,进了院子先奔女茅房……
  熟悉日本AV的同志可能会若有所思。
  别把鬼子想得太变态了,这是日军当时严肃的战术侦察。
  战术侦察干嘛要奔女茅房呢?
  因为从那儿就可以判断有没有武工队住过。
  我们老家的情况与东北不同,冀中的男女厕所是分开的,男厕所是在街上的,而女厕所则是在家里的。这是因为此地商旅频繁,行客不断。客商都是男的。老家人贪心,男厕所放在街上,可以把这部分农家肥留下来,不让它憋到外村去。而冀中民风封建性又比较强,女厕所设在院里,有少让家里女眷出门抛头露面的意思。
  当然,这得是比较大的村子和集镇,小村子,就没这么讲究了。
  当时八路军武工队活动有一个规律:大队专住小村,小队专住大村。这是因为,大队住小村,一控制村头村口,整个村子便成了八路的天下,开会、派饭、减租减息,工作在全村就开展起来了。反过来,队伍只有几个人,那么就会住大村,找个堡垒户或者高房大院的地主家,悄悄进去,派个岗哨上房压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住下了,连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
  问题是武工队住下后,只能隐蔽,不能随便上街——在任何一国的乡村地区,战时出现新面孔都是很扎眼的。
  隐蔽是武工队的长项。可是时间长了,总要解决五谷轮回的事情吧。无法出门的武工队只好借房东院内的女厕所使用。
  时间一长,鬼子逐渐摸到了规律——进村先找女茅房,一旦发现里面的墙上有尿迹,就说明此处住过武工队!据说,这还是爱琢磨的冈村宁次中将亲自总结出来的呢。
  这件事,冯志在《敌后武工队》里面也曾描述过。
  不过,“教授”搜葛同心他们家厕所,跟鬼子的经验肯定没有关系。
  他是观察那老太太的表现得出的结论。
  “教授”一直在盯着葛老太太看,他的本来意图是看看警察动哪儿老太太会紧张。但看来看去全无破绽,让他微感失望。
  不过,他终于发现有点儿蹊跷:老太太隔一会儿,总要往院里有意无意地瞟一眼,时不时地又瞟葛同心媳妇一眼。
  看葛同心媳妇很自然,属于沟通和交流,可往院里她看什么呢?几次以后,“教授”觉得,她看的,应该就是这个茅厕。
  老太太看茅厕干吗?要上厕所?不会吧。
  为了证实自己的设想,“教授”故意不看这边搜查的情况,散步似地在院里兜了两圈——每次靠近那厕所的时候,叫骂声就会低一点……
  “教授”装作无意,扶了一把厕所的篱笆墙。
  那一瞬间,叫骂声里突然带了点儿颤音。
  有门儿!
  “教授”若无其事地回来,就给刘队长派了这个难忘的差事。
  警察们一齐动手,转眼之间葛家的厕所就被分解到原料状态。里面的不洁之物抛了一院子。
  厕坑都清到底了,还是什么也没有。
  刘队长乍着俩手跑过来,看来是想问问“教授”的意思。
  “教授”抽抽鼻子,没容他走近:“叫你把它给刨了。刨了,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哦哦哦”刘队长仿佛恍然大悟,一个黑瞎子打立正的姿势,掉头又奔茅坑去了。
  这回,可真是刨了。把砌茅坑的砖都给拆了,拆完两边踏脚的部位,开始拆底下的石板,拆了石板继续往下挖……
  “教授”低头点烟,看也不看。
  他早就注意到自从开始挖茅坑,那老太太就不喊也不叫了,光在那儿喘气。
  要没鬼,老子侯姓倒着写!“教授”点着烟,神仙似地抽了一口。
  “当……”刘队长的大铁锹,忽然碰上了什么东西。
  5.现实版的《林海雪原》
  听到这样一声,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刘队长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挑起来,一看,似是一块砖头又不似砖头的东西,外边用塑料布包得一层一层的。
  顾不得铁锹上秽物累累,“教授”蹿过去,抬手就把那玩意儿抓过来了——正牌子警察都有这素质,北京破案名手铁鹰回忆,在某水库勘查一起谋杀案,尸体都已经皂化了,为了完整取证,下手一块一块捞起来,捞到一半,岸上说吃饭喽,洋铁皮桶里送来的大包子。老鹰说你等等,我得洗手。
  于是,就在尸体旁边水库水里洗手,拿毛巾擦干净,抓过包子来,一边吃一边分析案情。
  后来,愣是从皂化尸体的分解物中搜出一张泡得完全模糊了的电影票,破了这个案子。
  老鹰说这个的时候很得意,意思是你看我什么条件下吃饭都得先洗手,跟他们法医不一样,我精神文明……
  问题是当时我们也在吃饭,一块豌豆黄,全让老鹰一个人吃了,老萨一口都没动。
  本来,那老太太蹦着骂:“我告你们去……”开始扒茅房的时候,没声了,等看见“教授”拿过这个包来,自动往地下一蹲,把脑袋低下来了。不愧是老匪之家,对政策蛮明白的。
  顾不得干净与否,“教授”和刘队长把包打开,里面包的是一个饭盒,俩人乐了——谁把饭盒埋大便底下,那肯定是有问题。
  打开饭盒一看,伪造的公章,提货单,发货单,全在里面呢……
  “教授”后来在总结会上说,那会儿我才真松了一口气。金荣刚结婚,没房,正要往女方家搬,自己住宿舍,没条件藏东西,齐玉仙家住楼,能藏的地方都搜了却一无所获,要是在葛家搜不出真凭实据来,这案子未必好交代。再说,他们东北警察那个“彻底搜查”,也真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别裤腰带上了……
  现在赃证俱获,大家总算没有白来,案件有了顺利进展,警察们将赃物并葛家的人带回局里查问。
  就这件事,我曾向提供资料的警方人员询问:“为什么葛同心出逃的时候,要把这个赃证藏在这里呢?是成心要和警察捉迷藏,还是生怕人家没证据抓他?”
  二处的这位一听就笑了,说这可不是他出逃的时候藏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仓皇出逃,才没有来得及销毁证据。他藏这个东西,是符合犯罪心理学的。因为几乎所有作案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喜欢重复使用成功的犯罪手段。他们留着这些公章、提货单等,目的在于准备继续用这种手段诈骗。
  葛同心临走给家里打过电话,当地还不具备家中通电话的条件,只能用公用电话传呼,但管电话的偏巧那时被人叫走,所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葛同心估计会告诉他媳妇销毁证据,而且他在茅坑底下藏东西,家人肯定是知道的,不然搜查时他们家老太太不可能是那个反应。不过葛家老太太和他媳妇并没有先把东西拿出来毁掉。
  你想啊,那么大个装得满满的茅坑,是容易刨的吗?
  有了证据,抓人就理直气壮。看着气势威武的当地警察,葛同心的媳妇不敢再造次,在警车里直往“教授”这边躲,可能是觉得这人还比较文明。
  因为这个原因,“教授”觉得这女人是个突破口,后来在审问中重点做工作,挖出不少东西,比如,葛同心和齐玉仙出逃的原因,就是这个女的提供的。
  他们两人怎样得到消息的呢?
  根据葛同心的转述,这个通风报信,正是和金荣有关系。
  难道哪个警察是金荣他们的同伙?
  那倒不是,通风报信的那位,直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家当了枪使。
  原来,金荣出北京站,一碰上安书记,就知道情况不妙。那是,让被逼得都上地安门商场偷东西的主儿盯上你还想跑吗?老安拉住金荣就不撒手,他根本就没功夫找人去通消息。
  不过,这人的确聪明,眼看跑不掉,他拉拉扯扯,故意把安书记他们朝乘务员休息室那边带,那儿,正有一班跑车的东北乘务员刚从车上下来。金荣经常北京东北来回跑,天下铁路是一家,弄个卧铺什么的是常事,他又善于交际,所以其中有不少人都认识他。
  他往这边一带,再加上安书记一喊,旁边女警察和金荣媳妇一个劝一个闹,吸引来不少人注意,当然也有那些乘务员。正如前面所说,金荣在车站上的表现很无辜,连警察也差点儿被他蒙过去,所以,这帮乘务员嘻嘻哈哈,都当个热闹看。
  东北人有个习惯,爱看热闹,看完了还爱到处传。
  偏巧铁路上的人,还有一个便利条件:铁路人称“铁老大”,在各部门中独树一帜,有自己的通信系统,所以铁路员工在系统内部打电话,是不花钱的。这个系统颇为完备,到了商品经济时代,铁道部觉得这东西自己用可惜,于是拿出来赚钱,一试之下买卖不是一般的好——要知道有铁路的地方就有铁路的通信线路,这个覆盖面,不是任何一家民营或外来公司可以抗衡的。这就是今天在线路服务上可以和电信争雄的中国铁通,铁道部的摇钱树。
  什么事儿只要不花钱,肯定就被滥用,所以有些铁路职工在大家打个公用电话还要算时间的时候,从广州到哈尔滨煲电话粥那是常事。好在咱中国没有殖民地,不然用越洋电话八卦某列车员的事情肯定会发生。
  于是,就有认识金荣的列车员迫不及待地给牡丹江铁路局的打电话了,“好玩,你们车辆段的那个金荣,在北京站给警察抓了,金荣媳妇演出活跳尸了如何如何。”
  这样的新鲜事自然传得快,不一会儿葛同心和齐玉仙就听说了,俩人听这情况,一琢磨,不对!金荣这小子肯定是案发了!两人也算果断,上齐玉仙家拿了点儿钱,葛同心家都没回就跑了。
  金荣这一手并无绝对把握,但成功率很高,也算深通兵法。
  这事儿,还真是谁都没有责任。
  当然,这是葛同心媳妇后来交代的,刚被抓到局里的时候,未必不是有点儿想顽抗一下的意思。一路上“教授”好言好语和她说话,这媳妇闲话乱扯,正经事儿咬着牙半点儿口风不漏。
  “教授”依然态度温和,不加计较,看那老太太老往这边瞅,又跟老太太说话。这回,“教授”变成了广播站——只有自己的声音,干脆没回话。
  下车,到局里,“教授”说把她们俩分头带来。
  然后刘队长把老太太带去先关起来,“教授”带着那个媳妇到办公室坐下,还让勤务员给沏了杯茶。
  刘队长来了,“教授”一指葛同心媳妇:“你,叫俩女警察,把她带隔壁,彻底搜!”
  “咣当”葛同心媳妇手里的茶杯当时就掉地下了……
  古代摔杯为号是要杀人,在公安局干这个葛同心媳妇显然既没有杀人的准备也没有这实力,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事后大伙儿解释,说这女人摔杯,可能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是葛同心媳妇见过什么叫彻底搜查,估摸着要给自己来一个“彻底搜查”,只怕要给拆成排骨,吓的。
  第二个是葛同心媳妇一直觉得“教授”还比较文明的一个人,忽然给她来这么一手,反差太大,她接受不了(“教授”的原话比这个狠毒得多,老萨不好意思重复,只好说彻底搜查)。
  反正葛同心媳妇一声“你流氓……”还没喊完,就让两个女警拖下去了。
  刘队长看看“教授”,“教授”一乐——有看儿媳妇跟看茅房一个眼神儿的吗?你放心,肯定搜出东西来。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女警带着穿警服的葛同心媳妇回来了。
  这么快就给人家办“入伍”手续了?!
  当然不是,公安局的工作那叫公务员,现在想当你得考试呢。
  那葛同心媳妇怎么这个打扮呢?
  没办法,她那身衣服已经没法要了。用侦查员的话说,都撕成包袱皮了……这就叫彻底搜查啊。不过,不怪侦察员们下手狠,东北那时候流行自己做衣服,衣领、裤腰里面留着硬纸壳,会不会藏别的东西,不撕开看怎么知道?
  结果,就在葛同心媳妇衬衣的硬领里,把一张银行存单搜出来了。算数额看时间,不用问就是赃款。
  这回,葛同心媳妇再看“教授”,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教授”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但是问题可就一个跟着一个上来了。
  那媳妇就只有撂了。
  葛同心老妈厉害,自从进来,就两眼半睁半闭,跟修行似的,一言不发。
  不过,“教授”干脆懒得理她。这边都竹筒倒豆子了,你还那儿折腾什么啊?
  一下午,就审清了葛同心媳妇该知道的所有事情,她是牡丹江站上的勤杂,所以葛同心他们怎么利用铁路线投机倒把、倒卖车票之类的她都知道。金、葛、齐三人老在一起,感觉似乎是干了些“大买卖”,经常隔一段手头就很松。
  可是这三个人合伙做了案子,并不和家里说,家里人也不问,这属于心照不宣的事儿。比如,藏在茅厕下面的东西她是知道的,但具体是什么,她没多问过。
  具体到葛同心他们的去处,这媳妇只听葛同心说他们要“进山”。
  经过和其他人证物证的比对,“教授”和刘队长认为葛同心媳妇的交代比较靠谱,齐葛两家在山区有不少亲戚,也许他们就是投靠亲戚去了。
  不过,他们也同时了解到,葛、齐二人都是当地的“地里鬼”,对地形道路十分熟悉,认识进山的各条小路。所以,在周围设卡拦截的各个检查站,没能截获这两个人。
  那警察们就只好自己去搜了。
  临近晚上,从哈尔滨借来的警犬到了。“教授”他们突审葛同心媳妇的同时,刘队长已经在组织搜索队,这支搜索队人数不多但十分精悍,连“教授”他们也每人从当地警方借了枪。当夜就开始追击搜索。
  在警犬的跟踪下,警方先后找到案犯丢弃的食物和自行车。但线索到山中一处铁道线附近中断了。当地警方判断,他们两个是扒了火车。这种火车并非我们常见的列车,而是运木材的窄轨小货车。在东北林区,这种玩具一样袖珍,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火车,至今还在使用。它的速度比较慢,基本没有管理人员。所以扒这种车,并不需要铁道游击队的身手。
  “教授”看过曲波的小说《林海雪原》,那里面就提到过这样的小火车,时隔30余年,小火车的形制都没什么变化。
  带着这样一种遐思,“教授”问道:“这小货车通哪儿的?”
  海林县,就是座山雕的威虎山那疙瘩。
  嗯?“教授”一下就想起“八大金刚塌鼻梁老葛”那个传说来了。难道葛同心真的跟座山雕有啥关系?
  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向牡丹江的警察一问,当地警察颇为尴尬,说开玩笑开玩笑,还有人说齐玉仙他爷爷是座山雕的参谋长齐大麻子呢,不过是姓一样而已,没人考证过。不过,两家在威虎山还真有亲戚。
  “教授”琢磨了一下,一边部署四面张网,一边亲自带队,去海林!
  后来有人说了,“教授”这属于假公济私。去海林,一来查葛、齐有没有跑到那边儿去;二来,“教授”是个杨子荣“粉丝”,想去看看“打虎上山百鸡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不过,结果十分的沮丧。
  齐、葛在当地亲戚家中没有什么踪迹,威虎山倒是有,但小说里夸张太甚,那号称明碉暗堡的威虎厅,“教授”带人弯着腰进去了一回,出来就说,这地方开百鸡宴?我怎么觉得放一百只鸡都嫌挤呢?
  而且回到牡丹江才知道,北京局里曾来电话问破案进展。接电话的牡丹江警察舌头大,随口一句“他们去海林看威虎山了……”对方当时就火了,撂下一句话:“给他们个当杨子荣的机会,抓不着人,就不用回来了……”
  这事儿闹得……“教授”和刘队长相对无言,也没法拿那二杆子大舌头出气。
  琢磨半晌,“教授”说话了:“把那葛同心的媳妇放了吧。”
  葛同心的老婆,真就给放了。她本来就是站上的铁路职工,现在照常上班,整个儿一坦白从宽的标本。
  其实,便衣早摽上了,就看有没有人跟她接触。
  一连十来天,鬼都没来一个。
  这葛同心出事儿,站上的人都心中有数,谁也不愿意惹麻烦。所以每天葛同心媳妇很自觉地早来晚走,认真工作,可几乎没人搭理她,看着,也挺可怜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我们去找她搭讪吧。侦查员们苦笑。
  大伙儿都有点儿急。再看“教授”,每天一壶茶沏着,跟当地刑警天南海北地聊,偶尔还帮人解决个把不大不小的案子。
  什么样儿的案子呢?
  有一个“野人”案,听得人挺新鲜的。说是当地有个村子,种的玉米、晒的蘑菇经常失踪。一来二去,发现有个黑影经常来偷东西,所谓其行如飞,经常从树上飞落作案,一旦有人跟踪追击,就会攀援呼啸而去。当地人称为“野人”,不敢接近也不敢伤害。“教授”他们去了一趟,很快破了案子,原来是邻村的一个村民,小时候在河北、山东一带长大,好学武术,曾经跟一个解放前街头打把式卖艺的学了些时日,学到能在树林子里玩空中飞人。后来到了东北,功夫不愿意搁下,就把学来的本事用在偷鸡摸狗上了,竟然屡试不爽。
  于是成了“野人”。
  至于“教授”他们怎么破的案子,侦查员们倒觉得不值一提——不过是到树上根据痕迹学进行检查而已,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当然爬树要费点儿劲罢了。
  当地警方颇为佩服,而对“教授”他们来说,这种案子不过如抓了个装神弄鬼的神棍,没有多深的内涵。
  他们同时也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派人在海林方向继续入山寻找,结果只是在原始森林中发现了几处林空,看来是多年以前曾经开垦过的,里面杂乱地种植了苞米,红薯等物,却无人管理,当地人叫其“野人田”。其来历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真有半人半猿的动物居住于此,有的认为是土匪、日本兵甚至抗联人员“打仗打怕了”跑到山中开垦荒地躲藏到80年代。
  实际上,按照警察们的判断,始作俑者不过是“文革”时期产生的盲流而已,他们有些人不会种地,开了荒地种上一两年,觉得地力已尽,就换地方了。
  只是,案子方面还是一无所获。
  有人问“教授”你不着急吗?“教授”说你没看我整天了解情况呢?万一抓不到人,我就在牡丹江铁路局干一辈子了……
  当时北京的老大心狠手辣,谁要是破不了案子还跑去看威虎山,后果可想而知,“教授”也是未雨绸缪。
  这当然是玩笑,重点还是在葛同心媳妇身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第11天头晌,葛同心媳妇正要下班,忽然站上有人喊她,说有人找。
  葛同心媳妇马上出来了,侦察员也开始靠近,准备下手。
  来的,并不是葛同心或者齐玉仙,而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彪形大汉,此人自称“老李”,相貌粗豪,满脸皱纹,身上还背着三只死狐狸!
  来人和葛同心媳妇说了几句话,交给她一样东西,自己找了个刚刚恢复交易的自由市场,竟是轻车熟路地开始找人卖起了狐狸。
  这什么人啊?不记得葛同心的社会关系里面有这样一个人。
  一面盯着卖狐狸的大汉,一面侦察员们就找上了葛同心媳妇。一问之下才知道,此人给葛同心媳妇带来的,原来是一块手表。那人说这表是中国科学院的一个研究人员让他带来的,说是坏了,让葛同心媳妇找人修一修。
  葛同心媳妇认得出来,这表就是她自己家的!
  有门儿。侦察员们纷纷兴奋起来。“他有没有说把表修好后送到哪里?”
  “没有,他只是说让我拿着,他‘出差’回来取。”
  确定没有其他人跟踪,侦察员们扣留了那个卖狐狸的。
  出乎意料的是,发现公安人员不是要抓他“投机倒把”,此人当时并无反抗之意,显得很配合。后来才弄明白,他确实对案件一无所知。葛同心让他来修表,实际上目的在于找人探风,看看他老婆是不是还被关着。按他的逻辑,如果他老婆放出来了,那就说明公安人员已经走了,风声不太紧。
  在审问中,这位大个子老李承认,是有两个长相酷似葛同心和齐玉仙的人,找自己办的这件事。不过,那人自称是中科院的研究人员,是进山进行气象考察的。听说此人和案子有关,老李吃了一惊。
  “他现在在哪儿?”
  “在我老家的山上。”
  “你老家在哪儿?”
  “夹皮沟,就是智取威虎山里面李勇奇他们那个村子。东北有不少夹皮沟,但这个夹皮沟通小火车,附近还有河神庙,村民们都说,这里就是《林海雪原》中夹皮沟真正的原型。”
  “大爷,能带我们去吗?”
  “当然可以。”卖狐狸的老李说,接着皱了皱眉头,不过可有一个条件。
  说着,忽然横楞了刚才对他说话的侦察员一眼。
  后来“教授”评价,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在荆棘丛里,越动,扎得就越厉害。
  葛同心要是一直在林子里猫着,还真不好抓他,他这个伪装修表的投石问路,给了我们机会。其实,这就是一个耐心的问题,警察这边要破案,案犯那边要躲藏,双方都有心理压力,都在看谁能扛得住。这种时候,专业干这个的警察常常会占上风,好多案子,就是这么破的。
  其实,这种基于耐心的较量,不仅在中国如此,在外国也如此。
  一友,在日本因故进了局子,放风的时候总见一位虎背熊腰的老大慢慢踱步。有意思的是警察们见了他都会微微鞠躬致意,他也泰然受之,神色冷漠。
  好奇之下,找机会和这位老大套近乎(这在日本的拘留所要有点儿技巧,具体情节就不说了),才知道这位原来竟然是驰名日本的检察官,因为后来给黑社会当了摇羽毛扇的,被整肃逮捕。其实他有无犯罪是次要的,关键是有他这个熟悉警方的人物在,警察抓哪个黑社会头目他都有办法给弄出来。
  既然被抓,当然有证据,而且是重案,却迟迟判不了。原因就是这位铁齿钢牙,警方对他的耐力无可奈何。每一个国家的警察都是熬人的专家,能从他们手里熬出来,那真得有江姐许云峰的本事。
  虽然这位检察官不是共产党。可这位就这样愣是一天一天地熬着,而且在日本警方千奇百怪的攻势面前执著如钢。
  这简直不是人啊!
  终于有一天,这位被保释了。临别的时候,友人问他:“你怎么能熬下来?靠当年做检察官的经历,熟悉他们的做法?”
  这位老大温和地一笑,说,越是干过这一行的,越害怕他们的手段,因为只有我们知道自己人能做到多让人受不了的程度。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做,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墙上写一遍我家人的名字,我母亲、我太太、我孩子,然后对他们发誓:为了让你们以后清清白白地生活,不以有我而耻辱,我今天什么也不会说。“每天重复这个誓言,就是我能扛下来的原因,没有别的,老弟。”
  这个死扛下来的家伙,叫“田中森一”,此人出身贫寒,曾经担任过日本政府最高检察机关特搜组的检察官,也曾经担任过山口组的法律顾问。他从拘留所出来后,写了一本书叫《反转》,描述自己从警到黑的生涯,是2008年日本第一畅销书。
  听说,最近田中又进去了,这一回,能不能扛下来,那可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儿了。
  当和“教授”谈起田中森一时,老爷子啧啧称奇,极望一见。他认为在警方专业化的审问过程中,能够出现这样的另类,颇值得弄来做个研究。
  可以肯定,隐藏在林海中的葛同心、齐亚仙,没有田中这样的意志。
  他们在极为渴望外界消息的情况下,越来越焦躁,终于忍不住走出了这一招错棋。
  “教授”等的,就是这招错棋。
  虽然他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坚信自己要比葛、齐等人占有绝对的优势。
  这是因为,警察们持续不断的搜捕活动,已经迫使齐、葛二人进入远离人群的林海。人,是群居动物,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其心理的崩溃会来得更快。
  “文革”期间,曾有一伙红卫兵进入缅甸“参加革命”,最终却在世事的翻弄中成为当地的毒枭。其中一个绰号刘黑子的头目清洗手下手段极其毒辣,在当地几乎可闻名止小儿夜啼。他在失势的时候,被毒枭组织判处极刑——不是杀,而是被塞进荒野中一口深达数十米的土穴,任其慢慢死去。
  仅仅过了不到24小时,素以凶悍著称的刘黑子,咬自己手腕的动脉自杀。
  记者请人将他吊入刘黑子死亡的土穴中体会这种感觉。他被一寸一寸地吊入漆黑的土穴中,在寂静无声、目不见物的世界里,他很快就试图自己弄出声音来,但自己弄出的声音,又让他感到更加恐惧和疯狂。仅仅两个小时,趋于崩溃的记者狂呼哀求将其拉出,并瘫倒在穴口,汗如雨下。他以为自己已经在里面呆了整整一天。
  葛、齐二人在深山老林中,大概感受也会与此相似。
  在等待对手出错的时候,“教授”早已组织了一个精悍的小分队,包括自己和两名北京前来的优秀刑警,还有几名当地警方人员。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就是深入林海,到夹皮沟去追捕齐葛二人归案。
  卖狐狸的老李,就是他们的向导。
  老李提出带路可以,但有一个要求。警察们对这位卖狐狸的李大爷颇有好感,“有啥要求,您说吧,我们尽量满足。”
  老李说了:“别叫大爷就行,山里人,老相,俺还不到30岁啊,这么叫俺折寿……”
  警察……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夹皮沟!
  值得一提的是,齐、葛二人的犯错,表面上似乎有偶然性,实际上却和警方此前所作的一系列无效行动有关,无论是搜索还是路检,除了希望得到线索以外,也在为齐、葛二人犯错制造机会,这是“教授”总结的所谓侦破17诀中的“逼字诀”。
  当年,北京曾经轰动一时的扎爱滋针案,也是以这种方式将罪犯破获的。
  到夹皮沟的小火车铁道沿线,这一天当地老百姓觉得事情有点儿怪异:
  今儿咋招手火车不停呢?
  这话听来怪异——招手停火车?你以为你是李玉和啊?但在东北这个林区的角落里一点也不怪。在林子里人是稀有动物,如果需要捎个脚,小火车来的时候招招手就行,司机多半会停下来等你上车,跟坐出租似的。
  今天的火车当然不停,这是铁路部门为“教授”他们开的专车,去夹皮沟抓人的。就这样风驰电掣的还怕葛、齐二人跑了呢,这规矩自然不能按着平时的来。
  远远地,有当地警察告诉“教授”,那座桥就是座山雕的参谋长率部拦截小火车,炸断铁路造成栾副官逃跑的地方,小分队的剿匪英雄高波就牺牲在这里。
  过了桥到夹皮沟,已经是半夜了。
  可警察还是晚了。按照老李提供的线索,到山上的窝棚里找那两个“科学家”,早已是灰冷人离,不知踪迹。
  警察们四处搜寻,目标依然一无踪影。
  回来的时候,看到“教授”握着一把土在那儿捏。
  “教授”说,我算知道什么叫一捏就出油的土了,这地方,真肥啊。
  “教授”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都追到这儿了,真正的山穷水尽,他们俩从这儿还能往哪儿跑?还能插上翅膀飞了?跑了当然是个麻烦事情,可是已经有了范围,抓到人不过是个耗时间的事儿罢了。
  “教授”说是不着急,可是不能说不头疼。
  头疼来自于夹皮沟的群众。
  夹皮沟的群众,在小说《林海雪原》里,是最好的群众,给小分队修路筹物资跟着打土匪,这种积极性和热情到今天也和当年一样。
  就是……太热情了。
  回到夹皮沟,当地警察叫村支部书记召集民兵和“教授”等人开会,意思是让大家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可大伙儿来开会的架势,让“教授”老觉得不适应——这里的民兵人手一枪,就在警察们面前摆开了擦枪擦弹,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要知道北京警方要想动枪那手续相当复杂,就这样看着清一色的几十杆半自动,“教授”当然觉得头疼。要真的让他们配合行动,还不得把齐、葛两位打成蜂窝煤啊!而且,这要在北京,绝对是违反武器管制的,看家什看训练,要想缴他们的械,我调一个刑警队未必拿得下。“教授”在不适应中乱琢磨。
  这就是边疆地区的特殊性了,“珍宝岛”前后,民兵里不乏和苏联老毛子真刀真枪对阵的主儿,东北边民带枪那属于当地传统。
  唯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葛、齐二人也不敢再作案了。
  6.难道他会“避熊诀”?
  头疼还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让提供线索,民兵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那些事儿,让人越发的头大。不知道是谁开始跑的题,大家说起最近苏联特务的活动来,甚至有人说前一天树林子里还有特务发信号弹……
  这可是80年代初啊,对边境形势多少有些了解的“教授”一方面感动于民兵们的敌情意识,一方面也很郁闷地琢磨,这日子口苏联人往夹皮沟派特务要干嘛。
  但是“教授”总不能告诉人家我们是刑警,不管抓特务对不对?
  山里的生活单调郁闷,一个流星也可以引发若干奇特的幻想,民兵说的也不应该奇怪。
  正说着,有一位大嫂进来了,说你们要找那两个“科学家”么?我男人刚回来,他说知道。
  这位大嫂的男人叫“刘三”,是个猎户,刚从山上下来,听说开会找那两个“科学家”,马上让他老婆先来通报情况。
  随后赶到的刘三慢腾腾地进了屋,靠在灶台边上蹲下,一边拿脊梁在灶台沿上蹭痒痒,一边对警察们说,他昨天晚上在山上和那两个“科学家”见面了,现在,他们住到刘三搭的地窝子里头了。
  警察们顿时精神一振。
  “教授”沉吟了一下,问,他们怎么换地方了?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情况,为了躲警察所以搬了家?
  刘三挠挠脑袋,不慌不忙地说,情况倒是有,不过好像和你们没啥关系。他们俩搬地方,是因为昨儿个晚上在树林子里碰上点儿小麻烦。
  刘三说是“小麻烦”,后来“教授”他们才知道,那天晚上葛同心到树林子里小便,不料却迎面碰上了一头熊。
  抓住葛同心以后,他对遇狗熊的事儿做了回忆,说当时自己解开裤子正要方便,忽然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
  诧异中转脸一看,一头胸前带着白色李宁服装标志(有人说更像耐克,不过为了支持国货,我们还是说李宁吧)的老熊,大摇大摆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就在自己身后不足20米的地方!
  从葛同心遇到熊以后的表现来看,所谓他祖上和座山雕的八大金刚有关系,应该不过是谣传。
  红色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有“打虎上山”一折,里面的打虎英雄是杨子荣不假,可是座山雕的人也不算含糊——听到虎啸,土匪们可没跑,而是纷纷往前凑合,才有了杨子荣打虎后青鬓马嘶叫,土匪现身,杨子荣与威虎山匪帮发生面对面较量的情节。
  见到老虎如此,见到熊,想来塌鼻梁老葛的子孙,也不应该太窝囊。
  而葛同心形容当时的情景,却是见到熊以后,只觉眼前一阵白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什么表现啊,我那闺女才五岁,到动物园看见狗熊欢呼雀跃的,都比这诈骗犯的心理素质好嘛。
  反正,葛同心醒过来,觉得脸皮上湿漉漉的,也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自己的脸。据说,狗熊碰上人,会用全是倒刺的舌头舔人的脸,葛同心这个动作哆哆嗦嗦,生怕摸到的是一把血糊糊的骨头。
  结果,皮还是皮,肉还是肉,活动活动身上,除了裤裆里一片冰凉以外,也没多大问题。
  他这才敢睁开眼,正看见一个东北汉子一手举着个开了盖的水壶,一手拿帽子给他扇风。这,自然是刘三了,上山打野猪,却看到坡上躺着一个人,刘三也吓了一跳。
  夹皮沟外来人极少,所以人都特别热情。刘三把葛同心救了,给他嘴里含上一片老山参,这才问他的来历。
  听葛同心结结巴巴报出科学院气象专家的身份,刘三肃然起敬,连忙搀扶他到狐狸老李搭的那个窝棚,和齐玉仙见了面。
  三个人上上下下寻找,发现葛同心竟然毫发无伤,显然狗熊并没有对他进行人身伤害或侵犯——孙悟空有避风诀,难道葛同心会“避熊诀”?或者那头狗熊根本不存在,是葛同心的幻觉?
  在树林子里幽闭的时间太长了,发生幻觉倒也不奇怪。
  还是刘三眼尖,很快发现葛同心的裤子口袋已经撕烂,看样子,正是狗熊齿爪的痕迹,说明他并不是发生了幻觉。
  想想裤子口袋和某个重要器官的距离,齐、葛二人不禁毛骨悚然。
  不过,狗熊为何只是撕烂了葛同心的裤子,却没有更进一步呢?三个人也算是思索良久,才基本弄明白了原委。
  原来,东北森林中昆虫甚多,而且大多喜欢往人的身上扑,弄得葛同心和齐玉仙不胜其烦。不知是他俩谁先想起来了一个偏方——樟脑球可以防虫。
  于是,决定进入夹皮沟潜伏之前,两人买了一包樟脑球,全身上下的口袋里一阵乱塞,虽然收效不大,也算聊胜于无。
  葛同心这个裤子口袋里,正塞有好几丸樟脑球。
  熟悉林间生活的刘三认为,当时葛同心遇到的,很可能是一头吃饱了的熊。这种动物性格有些像小孩,吃饱了,不会无故行凶,但也不会看见一个人倒在一边就不予搭理——它吃饱了正精力过剩呢。好奇心强的狗熊,一定是过来看葛同心,但是在品尝了他裤袋里的樟脑球后失去了兴趣——这很正常,估计要是我吃一个樟脑球,也会丧失好奇心的。
  尽管死里逃生,但葛、齐二人十分惊惧,葛同心问刘三,说当初安排我们住在这里的老乡,说这周围没有猛兽啊,这熊,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刘三也不明白,说俺们这疙瘩一向没有熊,咋你们来了,熊也来了?
  这话就有点儿刻薄了,人家葛同心又不是耍马戏的,哪儿能走哪儿带头熊呢。
  最后,在窝棚周围转了一圈,刘三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照你们这个住法,得把这周围山里的熊都给招来。
  葛同心他们又不是蜂蜜,怎么会把整个山上的熊都招来?原来,这两位“科学家”的窝棚周围,到处可见啃了一半的苹果,发霉了的饼干,乃至吃了一半的午餐肉罐头。
  在城里随处扔垃圾也罢了,在林子里随便扔垃圾,是会把附近的野生动物招来的,如果连续在林子里某个地方扔十几天垃圾,那不把熊招来才是怪事。
  刘三说你们看着吧,现在这熊还在外头转悠,明儿,闹不好就该进窝棚了。
  一席话吓得葛、齐二人面面相觑,连声问怎么办。刘三说好办,你们住到村里不完了?这个建议虽好,两人却不愿意接受,齐玉仙说我们的任务是野外观测,住到村里怎么完成任务呢?
  最后刘三想出一个办法来。他进山狩猎的时候,在这附近的山上也有一个“窝”,可以住人。他建议齐葛二人搬过去。
  齐玉仙还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想等狐狸老李送回信呢。葛同心已连声催促快搬家了。能不能接上联系是次要的,半夜狗熊来串门才是大问题啊。
  这样两个人连夜搬到了刘三的那处窝棚,暂时住了下来,不料,“教授”他们前后脚就到了。
  刘三说,如果你们不来,我也准备叫两个民兵去查一下他们呢,我担心他们是苏联特务。不过搬家的时候我看了,他们都没有武器。
  第二天清晨,刘三带着警察们直奔了自己的窝棚。
  走到近前,刘三说,就在那儿呢,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里面。
  “哪儿呢?”走在前面的“教授”觉得自己的智商都有问题了——这周围都是参天大树,哪儿有窝棚的影儿啊?
  没等刘三答话,仿佛某种灵异,众人眼前一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从地里钻出来的?“教授”一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左一右两条黑影箭一样飞了出去,顿时将那个人扑翻在地,只听到有人喊:“齐玉仙,这个是齐玉仙!”
  刚刚扑倒一个,转眼间地里又冒出一个人来。这一回,倒是没人扑了,但那个人乖乖地举起了手,全身上下哆嗦得如同发了疟疾。
  “教授”认出来了:这个体若筛糠的,正是葛同心。
  至于他体若筛糠的原因,倒也不奇怪,回头一看,七八个当地干警和民兵,一人一支枪都指着葛同心呢,脑袋、胸心、肚腹、四肢,无一不在准星中套着,估计只要有一个人精神紧张扣了扳机,葛同心就是一个蜂窝煤或者漏勺的下场。
  “教授”说换了我也未必比他镇定。
  七八个拿枪指着葛同心的本地干警民兵里面,只有当地警长是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挑着大拇哥——那是冲着俩按着齐玉仙的北京警察,在夸“教授”的助手动作干脆利落呢。
  “教授”没掏枪,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
  篇后记“教授”离队
  “教授”在接受老萨采访的时候说:“那场面有意思。当地满地是黑土烂泥,齐玉仙被按到地上,抬起头来一看,满脸都是黑的,就是两个眼白亮闪闪;葛同心呢,脸吓得煞白的,跟豆腐块似的,就俩黑眼珠摆在上面,活像一对儿算盘子儿。这黑白分明好看啊。”
  两人突然出来,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刘三的窝棚是一个半地下式的,从林间看去不过是一个凸起,根本判断不出是个建筑。听到外面有动静,齐玉仙以为是齐三来了,刚打开窝棚出去,就让人撂倒了。葛同心完全没有抵抗,乖乖地爬了出来——已经被狗熊吓过一次的人了,对好多事儿都想开了,不就是一万块钱嘛,而且金荣才是主犯,大不了去牢里吃窝窝头,总比喂熊瞎子好吧。
  “教授”问过刘三,这种窝棚,是不是座山雕留下来的?刘三眼睛一棱棱:
  “俺爷爷是老抗联……”
  抓住两人,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换衣服,洗漱,用“教授”的说法“头骚脚臭,别说熊,腐食动物都能让他们俩招来”。他捏着鼻子指着他俩说,“就这模样,还说自己是科学院的,谁信啊?”
  狐狸老李搔搔脑袋,说我当时就信了三分。
  “为什么啊?”“教授”大惑不解。
  狐狸老李道:“听广播说,那些大科学家,都是呆呆傻傻,大多生活不能自理的……”
  这话要让科学院的人听见,不知会有何感想。
  押送两名案犯回北京,上头集合了全处的人到门外迎接,鼓掌欢迎,让“教授”大大风光了一把。至于三个罪犯见面以后如何一讯而伏,安书记如何非要枕着那钱睡觉,那已经不是重要事情了。
  结案后,“教授”打了个电话给老同学,那老同学是公安大学的副校长,让“教授”过去讲课,说了好久了。
  “教授”说那俩孩子上去一扑齐玉仙,我就下了决心,去学校讲课吧,论反应,比不了他们了。
  萨开玩笑说:“您吃孩子们的醋了?”
  “哪儿能呢。”“教授”微微一笑,眼光超过我,朝后面看去,道:“那是说明我们二处后继有人。”
  回头望去,灯光下,那墙上挂的是一张他们二处的合影,应该是他离队的时候照的。上面的“教授”坐在最中间,脸上也是一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