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西平措
作者:杨志军    更新:2021-11-01 18:53
  王岩和卓玛边走边打听古茹邱泽喇嘛,打听到司西平措大殿门口,就听一个仪表堂堂的喇嘛说:“我就是。”王岩愣住了,似乎有点不相信。
  古茹邱泽说:“进去说。”
  司西平措已是人满为患,但那些喇嘛,不管是布达拉宫的,还是外来的,见了古茹邱泽喇嘛就都恭敬地让开了路。他不断朝他们点着头,带着王岩和卓玛来到了大殿中心。那儿放着三张诵经的卡垫,像是专门为他们设置的。他们坐下,然后就是沉默,似乎都在琢磨,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突然,王岩和古茹邱泽几乎同时开口了:“你是……”
  卓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王岩说:“你是’度母之恋’?”
  古茹邱泽说:“你是’乌仗那孩子’?”
  两个人笑了。卓玛一听就明白:“网上认识的?”
  王岩说:“这是我的搭档卓玛。”
  古茹邱泽盯着卓玛,半晌才说:“我们没见过面吧?”
  卓玛干干脆脆地说:“没有。”
  古茹邱泽说:“那怎么这么面熟?”
  卓玛说:“我是一个典型的警察,很多人都说见过,仔细一想,原来跟电影电视上的警察混到一起去了。”
  古茹邱泽说:“不对,你肯定在我的观想里头出现过。”
  卓玛说:“是吗?很荣幸。”
  古茹邱泽说:“我就是想不起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观想里。下次吧,下次观想我就知道了。”
  王岩说:“是雪山、草原、河流以及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让我找到了你,找你是有问题要问了。”
  古茹邱泽说:“这是缘分,不知道我能不能回答。”
  王岩说:“有人说所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佛僧,在到达第五门之后,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肯定地点点头。
  王岩说:“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凡是身上有四十九处伤疤的人,都可能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我们都知道,乌金喇嘛曾公然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血窟窿,难道乌金喇嘛也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
  古茹邱泽说:“这也正是我的迷惑,我发现我正在接近一个秘密。那就是‘七度母之门’并非单纯的佛法,它还是魔法。它既是尽善尽美的救世之法,也是极恶极猛的毁世之法。”
  王岩说:“你是说连乌金喇嘛都在修炼‘七度母之门’,它就一定是魔法?”
  古茹邱泽说:“也许修炼‘七度母之门’可以从正道进入,也可以从旁道进去,正道是正信正觉之道,旁道就是乌金喇嘛之道。所以他说:‘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卓玛插嘴道:“好个乌金喇嘛,居然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王岩说:“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
  古茹邱泽说:“经络脉道是人体的先天之源,‘七度母之门’是挖掘先天之源的法门,修炼者必须做到从穴位深处攘除毒魔,再请来吉神祥灵安驻于此。达到这个目的可以循序渐进,也可以一蹴而就,刀创之法是一蹴而就的必经之路。”
  王岩说:“那么你呢?你身上有没有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说:“有的,你想看吗?”
  王岩说:“不看了,只是想知道,你对‘七度母之门’的修炼有没有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可能有,所有的修炼者都会停止在第五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现世之前,我们只能等待。”
  王岩说:“掘藏者已经出现了,那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你的预期里,他们会成功吗?”
  古茹邱泽说:“不知道,这是佛门机要,对我也是保密的,任何故作高深的预言都是欺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王岩说:“‘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一共几门?”
  古茹邱泽说:“自然是七门,第一门是有没有神、神在哪里之门;第二门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之门;第三门是情合、身合、妙合方便之门;第四门是即身即世成佛之门;第五门是生命长存之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护佑世界、利益众生之门。”
  王岩说:“修炼者能不能越过第六门的伏藏之门,直接进入第七门?”
  古茹邱泽说:“不能。掘藏不成功,践行就没有方向,佛教古老的理义和传统的实践,并不能解决现实和未来的问题。伏藏现世,就是信仰再生,践行的目的,就是结束一种失去精神主宰、抑郁成群的年月。在世界有必要淘洗灵魂、再造信仰的时候,从正道进入‘七度母之门’,就有可能拯救灵魂、重塑人类。”
  王岩说:“那么,如果‘七度母之门’永远不现世呢?”
  古茹邱泽说:“我不知道世界会怎样,我会怎样。我正在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考试已经进行了六场,最后一场就在几天以后。我想我能够取胜,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升华之路。但出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跟修炼‘七度母之门’毫无关系,我会继续等待。你知道,我的家乡在阿尼玛卿雪山和巴颜喀拉雪山之间,那里的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越来越小,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信仰的衰败会导致自然的衰败,拯救信仰的‘七度母之门’同样也能拯救自然。”
  王岩说:“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更加扑朔迷离了,你有第三只眼,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古茹邱泽说:“我的第三只眼已经闭上了,在这些日子里,它从不开窍。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大事儿。佛教史上有六次重大集结,每次集结之前,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一个个都会失去修行的成就。集结之后,成就又会加倍增长。所以佛经上说,目不开窍、魂不守舍、心不连身、意不在经,皆佛天大事之兆。”
  王岩说:“你曾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念佛不难,度人怎样做?”
  古茹邱泽说:“其实你已经在‘度人’了,抓捕乌金喇嘛,就是‘度人’。乌金喇嘛试图利用‘七度母之门’打击佛教,你以他为目标,说明你和‘七度母之门’已经结成了同党。我曾经说过,魔鬼肯定会利用佛教内部的矛盾,以佛灭佛。你要进入佛教,成为一个僧人,才能以僧护僧、以佛光佛。”
  王岩说:“你知道我撞死了一个人,她叫伊卓拉姆,或者说,伊卓拉姆选择了让我撞死。在我内心无法排除烦恼的时候,你告诫我,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尽管我整天面对的是犯罪、暴力、血案,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对佛教的进攻,但命中注定我是一个与佛有缘的警察。”
  古茹邱泽说:“心念是最好的缘起,你会成为正义的化身,就像威慑邪恶的护法神。”
  王岩又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叫珀恩措,最近死了,是跳楼自杀的。跳楼前她不让人报警,发誓说一见警察她就跳。可我还是报了警。有人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想逼死她。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怕她继续纠缠我?珀恩措还有一个哑巴妹妹,没有工作和收入来源,而且还吸毒,据我看不是一般的上瘾。本来很漂亮,跟她姐姐一样漂亮,后来变得骨瘦如柴,像鬼一样。现在谁来照顾?真可怜。”
  古茹邱泽直勾勾地望着王岩,眼光就像两把洞穿一切的利剑,半晌不言语,突然说:“你来照顾。”
  王岩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颤:“为什么?”
  古茹邱泽迷蒙了眼睛,答非所问地说:“你皈依吧,皈依需要灌顶,它是一个人良好品行的保证。”停了片刻又说,“我看到了你灵魂的不安和内心的忏悔,那是自性归佛的萌芽,青苍苍的萌芽,在辽阔的心海里,已是有根有叶了。”
  卓玛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要走。
  古茹邱泽说:“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
  话音刚落,一群外来喇嘛挤过来,围住了他们。
  王岩警觉地站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他想起了“度母之恋”曾经告诫他的:“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属于警察的直觉: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中,一定会有乌金喇嘛。
  2
  骷髅杀手跑下西日光殿,跑到东大殿,沿着旅游通道,跑向灵塔殿,往南蹿上楼梯。然后推开守门的小喇嘛,翻过铁栅门,来到布达拉宫金顶。
  这里没有僧人游客,寂静如同旷野,作为杀人现场是如此理想。骷髅杀手掏出手枪,直奔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愣,仓促后退,却撞到了墙上。回头一看,自己正好在墙边,墙外是一百一十七米的悬空高度。他靠墙站住了,恐惧地看着骷髅杀手一步步向他逼来。
  骷髅杀手往前走动着,突然停下了,在五步远的地方举枪瞄准了香波王子的头:“原来你是想死在布达拉宫金顶,也好,我打死了你,再把你扔下去,那你就是不慎摔死的。”
  香波王子无话可说,望了一眼骷髅杀手身后不远处的梅萨。梅萨拔起一根挂经幡的经杆,平端着,用有经幡的一头对准骷髅杀手的后背,悄悄过来。
  香波王子说:“你先别开枪,听我说,你知道你将要杀死的是什么人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叛誓者的转世。”
  香波王子直摇头:“不对,是一个风流情种,他在情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他短暂的一生里,赢得了无数姑娘的爱情。你猜他靠什么征服姑娘?是靠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骷髅杀手憨憨地摇头:“不对,靠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点头道:“答案正确。可当他用仓央嘉措情歌去勾引他最心爱的姑娘时,那姑娘却拒绝了他,还嘲笑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你知道为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他真不懂。”
  香波王子说:“你听过我唱情歌,你说我是最不懂仓央嘉措的人吗?”
  骷髅杀手说:“会念经的喇嘛多又多,真懂经的喇嘛少又少。”
  梅萨接近着,接近着,突然发力冲过来,把经杆戳向骷髅杀手的脊背。
  香波王子紧张得张大了嘴。骷髅杀手从香波王子眼光里发现了危险,一侧身,让过了经杆头。梅萨一击落空,身形不稳地向前踉跄。骷髅杀手顺势一拨,牵引梅萨来到了香波王子身边。香波王子张开双臂,把梅萨紧紧抱在怀里。经杆落在地上,经幡哗啦铺了一地。
  骷髅杀手举枪对着梅萨:“我本来没得到杀你的指令,可你已经来了,只好让你陪葬了。”
  梅萨说:“我自己找死,我不怨你。只想求你等我问他一句话再开枪,好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快死的人的请求,我能不答应吗?”
  梅萨张开双臂,吊在香波王子脖子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缠绵,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说你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想知道为什么吗?”
  香波王子点头说:“想,做梦都想。但我不希望你告诉我,我是掘藏师,我要自己去证悟。”
  梅萨说:“也好。死到临头,我忽然想听歌,你愿意为我唱吗?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当然愿意。可是你要排队等着,我先要给另外一个女人唱。”
  梅萨一怔:“另外一个女人,谁?”
  香波王子说:“有人死了,比活着幸福;有人活着,比死了痛苦。这个拿枪对着我们的人,是个不幸的杀手。他爱他的女人,女人却离开了他。我猜不是那女人不爱他,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容忍亲爱的人把杀人当做修炼,把别离当做圆满。男女间的纠葛和人世间的所有恩怨一样,不能用怨恨去报复,只能用爱心去包容。我想先为这个身陷哀怨的女人唱一首。”
  梅萨松开香波王子,离开一点看他,两眼放光。
  香波王子转向骷髅杀手:“放下你的枪,拿起你的手机,拨通她的电话。”
  骷髅杀手如中魔法,拿枪的右手竟不知不觉往下沉,左手也情不自禁伸向了衣兜。
  忽然间,平空响起一声呵斥:“傻瓜,你上当了!”
  骷髅杀手右侧两座金顶的夹缝里有一道矮墙,矮墙那边倏地站起一个人。他一声呵斥把骷髅杀手唤醒,然后翻过矮墙腾腾腾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你上当了骷髅杀手,香波王子想用情歌把你的心唱软,这是他们死里逃生的唯一办法。”
  香波王子和梅萨扭头一看:智美?
  智美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既兴奋又生气。兴奋的是他们共同出现在金顶上,说明他按照“玛瑙石金刚输入占卜”的指引开启“七度母之门”,到现在没有偏差。生气的是,他的占卜也给香波王子提供了一种验证,证明他也是正确的。智美使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几乎把鼻涕“哼”出来,心说香波王子的正确马上就会终止,到达下一个目标时,我就不会再看到他了。他陷入更加疯狂的追杀而自顾不暇,他快要死了,我坚信我就要赢了。智美想着刚刚在金顶结束的这次“母占卜”,当号码出现时,他心里不禁激荡了一下,那是卦辞谱中的最后一个号码,预示着他现在要去的是最后一个目标、最后一座殿堂,他将在这座殿堂里进行最后一次“子占卜”,很快,啊,很快,“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要通过他的手显现于世了,不仅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会以他为骄傲,佛教内部也会用他的名字命名“最后的伏藏”。他是真正的双赢,搁在哪个阵营里都是伟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就像他的祖先拉奘汗,扬名四海,青史留影。
  智美把提在手里的胜魔卦囊挎到肩上,又把握在手里的锋利石器放进挂囊,慢慢走近骷髅杀手,见骷髅杀手警惕地朝一边闪了一步,呵呵一笑说:“你枉称骷髅杀手,几句仓央嘉措情歌,就能把你唱得无所作为。就因为你自己失恋,看见一对有情人落难就心生慈悲?错错错,你应该嫉妒怨恨,凭什么你和你的女人生生别离,他们俩却双宿双飞?”
  梅萨怒斥道:“智美,你居然如此狠毒。”
  智美说:“你不能怨我,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使命和情感。”
  话音未落,智美急转身,向骷髅杀手扑去。骷髅杀手猝不及防,被智美扑倒在地。拿枪的手磕在地上,枪摔了出去。骷髅杀手抱着智美,拼命翻身,忽一下把智美压倒在身下。
  香波王子看机不可失,扑过去抓到了枪。
  骷髅杀手看见了,从智美身上跳起来,抱住香波王子,朝自己一拉,就骑在了对方后背上。他撕住香波王子的头发,咚咚咚在地上磕着,疼得香波王子立刻松开了枪。骷髅杀手伸手要去抓枪,被梅萨跳过去一脚踢开了。
  这时智美翻身爬起,冲向梅萨,拽着她往金顶下面拖:“梅萨,跟我走,快走。”
  梅萨挣扎着:“智美,我们已经分手了。”
  智美说:“那不是真的,分是为了掘藏,合也是为了掘藏,你是我天经地义的法侣。”
  梅萨从智美肩膀上望过去,看到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想过去帮忙,却被智美抱紧了,挣脱不开。她奋力推搡抓扯,都不能让智美松手。
  眼见骷髅杀手的拳头砸在香波王子脸上,那脸立刻就肿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脚踹中香波王子的小腿,那腿立刻就瘸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膝盖顶住香波王子的下腹,香波王子立刻就弯了腰。
  梅萨心疼得眼泪哗啦啦流,哀哀地说:“智美,求求你了,让我去帮他。”
  智美说:“你帮他不如我帮,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掘藏,共同开启‘七度母之门’,我和你一起救他。”
  梅萨说:“我不能答应你,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伏藏‘七度母之门’的时候没有这样安排,我命中注定是香波王子的法侣。”
  智美说:“现在他被暴打,一会儿他还会被杀死,也是命中注定。”忽又恳求道,“别这样梅萨,我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你应该明白,香波王子只能去死,他要是现在不被骷髅杀手干掉,也会在发掘伏藏的最后一刻被我们干掉,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不需要一个失去了领路价值的掘藏者。你一开始就是我的法侣,我们彼此都有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你的使命就是协助我发掘‘七度母之门’,再协助我干掉失去利用价值的香波王子。这个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走啊,跟我走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梅萨喊道:“放开我,我不会跟你走。”
  这时骷髅杀手弯腰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腿,往上一举,竟然将香波王子举上了边墙。梅萨吓得一声尖叫。骷髅杀手往下推去,香波王子头朝下,半个身子立刻悬在了空中。香波王子绝望地喊了一声梅萨,声音从空旷的天上迅速朝下跌落。
  现在,骷髅杀手的手抓着香波王子的双脚,只要他一松手,香波王子立刻就会从一百多米高的金顶坠落而下,变成一声闷响和一堆粉碎的骨肉。现在,谁也无法挽救香波王子,连刮过金顶的风速都不可能超过骷髅杀手杀人的速度。
  梅萨不敢喊叫了,怕激怒骷髅杀手。
  智美却喊起来:“松手啊,骷髅杀手快松手啊,撂下去,撂下去!”
  梅萨忍不住骂智美:“你住嘴!他死我也死。”
  智美又喊道:“你只要一松手,你这一路的艰辛就都值了,你一家几代人的传承就实现了,你几十年的修炼就圆满了。松手吧,你!”
  骷髅杀手回头看了智美一眼,又把抱着香波王子双脚的手抬高了一点。已经到了危险的极限,香波王子就要下去了,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划拉着,惊叫不止。
  智美继续喊着:“你不敢扔下去是不是?无能的杀手,还犹豫什么?”
  骷髅杀手没来得及松手,手机响了。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按了一下通话键。
  传来黑方之主的一声叹息,然后是沉重而悲凉的声音:“我曾经让你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现在我还要告诉你,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这四个字:‘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说完,电话挂断了。骷髅杀手满脸迷茫,过去和现在他都不明白“寂杀而归”有什么深意。忽听智美又一声喊叫:“别发愣,快松手!”骷髅杀手扫了一眼香波王子,却见对方正在向他伸出手。
  香波王子说:“把手机给我。”
  天风吹拂,香波王子的声音飘在空中,让骷髅杀手恍惚。
  又听香波王子说:“你必须满足一个将死的人的愿望。”
  骷髅杀手正在犹豫,香波王子咬着牙,弯上身子来,把手机接了过去。
  香波王子打开通讯录,看到了格桑德吉,按下了“呼叫”,又对骷髅杀手说:“请你等一会儿,等我为她唱首情歌你再松手,好不好?”
  骷髅杀手听着手机的呼叫,不置可否。忽然,呼叫声停,暂时没人接,手机里传来一曲优美动听的彩铃,让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吃了一惊:是一个女声的清唱,唱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一时间,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惊呆了。香波王子能感觉到,骷髅杀手能听出来,那是格桑德吉自设的彩铃,是格桑德吉自己的歌唱,是特地唱给骷髅杀手的心曲。
  也许,格桑德吉就在电话边,她用彩铃表达着自己心灵的呼唤。
  骷髅杀手喃喃地说:“格桑德吉……”
  一失神,骷髅杀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香波王子感觉身子就要坠落,大叫一声:“抓紧了!”骷髅杀手一个惊醒,手上用力,攥紧了险些扔下去的香波王子。却听梅萨一声惊呼:“小心!”
  只见智美已经把梅萨推向远处,从地上抓起经杆,向骷髅杀手的手臂打去。
  智美叫道:“叫你松手,你还不松手,松手,松手!”
  骷髅杀手没有松手,也没法躲避,瞪着智美,一晃眼又瞪上了经幡。击打他的经杆是挂有经幡的一端,经幡哗啦啦迎风一展,亮出了飘扬的两个藏文大字。
  经幡飞舞着,经杆偏离了,没打中骷髅杀手的手臂,打中了香波王子的手。手机掉了,从一百多米的高处向下坠落。
  和手机一起坠落的是格桑德吉的彩铃,是那曲优美动听的仓央嘉措情歌。
  还有骷髅杀手的心。还有香波王子的心。就好像坠落的不是手机,而是唱情歌的格桑德吉。
  布达拉宫金顶突然一片沉寂,连智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所感染,有了瞬间的呆怔。他手上的经杆突然不动了,经幡就在边墙外面凌空招展,把两个藏文大字醒目地展现在布达拉宫金顶的碧空之上。
  ——寂杀!
  骷髅杀手如遭雷击。
  黑方之主的声音历历在耳: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迷茫间,抓香波王子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香波王子的身体忽地一沉,他闭上眼睛,正要向死亡坠去,左脚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香波王子睁眼一看,是智美的手。
  现在,香波王子的性命又悬在智美手上了。他仰望智美的脸孔,那脸孔因他的角度太低而有些变形。香波王子忍不住笑了,轻轻叫了一声:“智美,你好。”
  智美说:“有什么遗嘱,快说。”
  香波王子说:“希望你把掘藏进行到底。”
  智美说:“你放心。”
  香波王子又说:“希望你如实公布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你还相信仓央嘉措遗言是护教的珍宝?”
  香波王子慨然道:“理所当然,我不相信一个用生活的全部、用生命的所有激情唱情歌的人,心中会充满怨恨。”
  智美说:“我现在把你扔下去,难道你心中也没有怨恨?”
  香波王子说:“没有怨恨,只有怜悯。”
  智美冷笑:“你真以为你是佛?”
  香波王子说:“佛说,众生是佛,佛无你我。”
  智美说:“你如果放弃梅萨,我就救你上来。”
  香波王子笑了,叹气道:“心高气傲的智美,只能以这种手段赢得竞赛。”
  智美脸色一白,低头不语。这时候,他听见了梅萨的声音。
  梅萨厉声说:“智美,把他拉上来!”
  智美扭头,瞥见梅萨站在身后,双手紧握那把刚才被她一脚踢开的枪,枪口对着他的后背。
  一阵悲凉袭来,智美仰望天空,失落地说:“梅萨,你忍心拿枪对着我?如果我松手,让他随风而逝,你真忍心对我开枪?”
  他听梅萨坚定地说:“我会的。”
  “不要,梅萨你不要。”智美听见香波王子在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帮助智美继续开启伟大的‘七度母之门’,千万不要让仓央嘉措遗言因我而毁。千万!”
  没听见梅萨的回答,只听见铁器掉地的脆响,显然是手枪从梅萨手中跌落了。
  然后,智美听见了梅萨的抽泣。他心中蓦然一阵疼痛。
  智美说:“梅萨,要是我被香波王子悬在墙外,你会不会用枪对着他的后背?”
  梅萨说:“我会,我一定会。”
  智美长声叹息,说:“我知道梅萨不会撒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然后双手使劲,把香波王子往上拉着,一边说:“香波王子你听着,我救你,是不忍心看梅萨伤心,是要让你死心,要让你亲眼看见你崇拜激赏的仓央嘉措遗言,是怎样狠毒地诅咒了你狂爱的圣教。”
  智美说完,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枪,装进衣袋,扭头就走,路过梅萨,他想说句话,喉头哽咽,竟没有说出口。
  香波王子瘫倒在边墙下,浑身散了架一般。梅萨跪在他跟前,无比心疼地抚摸他,嘴里呢呢喃喃,不知说什么好。
  广漠的虚空里,布达拉宫金顶风声呼啸。一只鹰在盘旋,孤独的姿影放任而轻慢,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从渺远的天幕中窥伺着人间,慈猛之态,骄娇可爱。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好像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香波王子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地射向梅萨身后。梅萨追随他的目光向后仰望,只见经幡飘扬,两个藏文字的“寂杀”在高原的罡风里猎猎呼响。
  当然,她也看到了手握经杆的骷髅杀手。骷髅杀手站在边墙上,凝视着经幡上的“寂杀”,发出一声无比凄凉的喊叫:“寂杀而归!”
  香波王子急切地喊一声:“错了!”
  骷髅杀手在墙头上摇晃,就要跳下去,突然又收回前倾的身子,瞪着香波王子问道:“什么错了?”
  香波王子说:“‘寂杀而归’错了。”
  骷髅杀手摇头:“没错,黑方之主的密令,‘寂杀而归’是我的命运,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见‘寂杀’而归天,今天是我归天的日子。”
  香波王子摇头:“不对,‘寂杀’就是无杀,佛有‘寂杀之证’,就是关于无杀的证悟。‘寂杀而归’是遇到‘寂杀’而归里,而归家,不是归天。”
  骷髅杀手还是摇头:“不是归家,是归天。我有‘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我杀不了你,一切就结束了,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还有生命,归天的宿命是摆脱不了的。”
  香波王子说:“大错特错。既然‘寂杀而归’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那就是说,遇‘寂杀’而归家的不仅仅是你骷髅杀手,而且是整个‘隐身人血咒殿堂’。既然‘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解散回家,你的‘隐身人誓言’就在‘寂杀’面前自动废止了。”
  骷髅杀手沉默片刻,突然两眼放光:“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
  香波王子说:“很久以前,伏藏者伏藏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又在一代又一代的隐身人心中伏藏了凶残和阴狠。想想几百年前他们对仓央嘉措情人的迫害,看看几百年后他们对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的手段,千刀万剐也不过分。”
  说着,他看看梅萨。梅萨点头。他话锋一转,又说:“但你们也是人,是人就有佛心慈念。就像你,从北京一路追杀我到拉萨,为什么总是杀不了?不是我命大福大,是你心怀恻隐。无论你怎么乔装强悍和凶残,都掩饰不住你内心的软弱和善良。即便真的残忍,凭心而论,也都有一个理想支撑:护教护法。为了这个理想,一代一代的隐身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正常人的人性。在你,骷髅杀手,牺牲的就是你的家、你的爱情、你的格桑德吉。但是,一个宗教,如果带给信徒的不是福分,而总是牺牲,信徒就有理由怀疑它存在的价值,所以隐身人必须回家。使命有开始就有结束,现在就是结束的时候,骷髅杀手,从你开始,‘寂杀而归’!”
  骷髅杀手热泪盈眶,但仍然不想从墙头上下来。他摇摇头说:“可‘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
  梅萨打断他的话说:“你放心,‘七度母之门’开启的当然是诅咒和羞辱,但你们用不着承担,因为这也是当年迫害仓央嘉措情人的因果报应。”
  香波王子立刻纠正道:“对不起梅萨,我还是坚信‘七度母之门’开启的是光明,仓央嘉措遗言一定是给天下苍生的祝福。骷髅杀手你听着,这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寂杀而归’的最大理由。”
  香波王子越说中气越足,感觉已经恢复了不少,扶着梅萨站起来,向骷髅杀手挥挥手,高声说:“恭喜你没有杀死我,要是你杀死了我,警察会逮捕你,你就回不了家,最重要的就都要失去了,赶紧回家吧,爱人、儿子、爸爸都等着你,你家的牛羊、牧狗、香喷喷的羊肋巴、热腾腾的酥油茶也都等着你。”
  骷髅杀手擦了一把眼泪,凄恻地说:“我没有路费。”
  “这个容易。”香波王子说着,赶紧掏钱,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大致数数,不到六百块,“不多,你都拿着,坐汽车回罗马恩尼草原肯定是够了。”
  香波王子还要说什么,梅萨捅捅他的腰,轻声说:“走吧,给骷髅杀手留点面子。”
  香波王子把钱放在了金顶上。两人转身走去,没走出去几步,就听骷髅杀手喊道:“等等。”
  回头一看,骷髅杀手已经从边墙的墙头上跳下来了。他手杵经杆,红着脸,看着他俩,却不说话,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梅萨轻声问香波王子:“他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笑道:“他想听歌。”
  梅萨说:“没时间了,我们还得抓紧掘藏。”
  骷髅杀手突然说:“不,不是想听,是想学。好几次没有杀你,就是想让你教我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对梅萨说:“时间再紧也得满足他,如果因为渡人灵魂就耽误了‘七度母之门’,那这扇门不开启也罢。”说罢,走过来,站到骷髅杀手面前唱起来,教他唱,也是给他唱: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和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露出了皓齿微笑,
  向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那目光从眼角射来,
  落在了少年我身上。
  香波王子极其耐心地给骷髅杀手教会了三首情歌,然后才告辞。骷髅杀手恋恋不舍,用刚刚学会的仓央嘉措情歌告别着他们:
  这个弯月儿去了,
  那个满月儿来了,
  在月儿最亮的时候,
  我们将重新聚首。
  梅萨说:“他跑调了。”
  香波王子说:“也许跑调才是他最真挚的表达。”
  梅萨忽然掩嘴而笑,说:“第一次听你给男人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色情?”
  梅萨说:“不,很慈祥。”
  香波王子说:“我要给女人唱呢?”
  梅萨说:“有点儿流氓。”
  香波王子停下脚步,看着梅萨,一脸严肃,满眼诚恳:“谢谢你,梅萨。”
  梅萨翻着白眼问:“为什么谢我?”
  香波王子笑而不答,拉着梅萨沿楼梯走下了金顶。
  梅萨说:“我们现在要去‘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是吗?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去那里的最充分的理由。”
  香波王子说:“找到了,‘有寂圆满’的意思是:‘有了骷髅杀手的‘寂杀而归’,然后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圆满’。这是掘藏的重要环节。通俗地说,骷髅杀手的回家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们用仓央嘉措情歌挖掘出了一个冷酷杀手的爱情,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梅萨回味着香波王子的话:“对啊,伏藏学中,‘理由’往往是不可重复的。既然骷髅杀手已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就不可能第二次去做杀手,这就是不可重复,不可重复就是理由。”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司西平措大殿。
  3
  一进入通往司西平措大殿的甬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被碧秀副队长拦住了,好像他猜到他们一定会来这里。因骷髅杀手‘寂杀而归’带来的喜悦瞬间消失,绝望接踵而至。最后的殿堂就在十米之外,他们居然不能顺利走进去。香波王子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一声不吭。
  碧秀拍了拍腰里的两只手铐,又指了指周围拥挤的喇嘛说:“该是归案的时候了,我不想惊动他们。”
  香波王子和梅萨祈望着他:“再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吧。”
  碧秀说:“作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门隅黑剑,我当然不甘心在没有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时候,就对你们动手,但作为一个警察,我只能遗憾地说,机会是你们自己丢失的。”他说着,从腰里摘下了两只手铐,“几分钟后,全市所有的刑警都会来这里搜寻炸药,刑警没有不认识你们的,我不能把抓捕你们的功劳让给他们。快告诉我,玛吉阿米在哪里?既然她是‘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就一定在附近。”
  香波王子把手并起来,伸向碧秀:“你铐吧,我早就知道我不会成功的,‘七度母之门’和我并没有太深太牢的缘分。”头却抬起来,望着右首,瞳光闪闪的,好像看到了什么。
  受他的感染,梅萨也朝右首望去。
  香波王子神秘地对梅萨说:“我看见她了,她走到灵塔丛林里去了。”
  “谁?”碧秀警觉地四下看看。
  香波王子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你了,玛吉阿米就在那儿,灵塔殿里。”
  碧秀推了香波王子一把:“你带我去抓。”
  香波王子带着碧秀走向灵塔殿,突然停下,指着几步远的五世达赖灵塔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游客说:“就是她。”看碧秀有些疑惑,又喊了一声,“玛吉阿米。”
  那女人果然回头,还冲香波王子微微一笑。
  刹那间,碧秀扑了过去,他拎着本来准备铐住香波王子和梅萨的两只手铐,扑向了一个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人。他疯了,一心只想得到那份名单。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跑向人头攒动的“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她怎么冲你笑?”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先冲她笑了。”说着,做了一个仅属于他的标志性的暧昧手势,又自嘲说,“久已不做,有点生疏了。”
  身后,传来那女游客的尖叫:“你干什么,抓流氓。”
  碧秀已经卡住女游客的喉咙,猛然明白上当了。女游客不是一个人,还有她的同伴。几个男女同伴从灵塔殿的四周跑过来。碧秀松开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转身就跑。
  碧秀跑向司西平措大殿,里面挤满了喇嘛,水泄不通。他一头扎进去,挥动着手铐,拼命往里钻。喇嘛们纷纷让开,一让就把香波王子和梅萨亮出来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也在拼命往里钻,却比碧秀艰难十倍。没有人给他们让路,他们磕磕碰碰地恳求着:“劳驾,劳驾。”
  碧秀冲过去,抓住香波王子的同时,咔嚓一声给他戴上了手铐。香波王子没有再做逃跑的努力,推了一把梅萨说:“你跑吧。”可她哪里跑得了,拥挤的喇嘛把所有能逃跑的缝隙都堵住了。碧秀抓住她的手,把她和香波王子铐在了一起,然后用另一只手铐铐住了自己和香波王子。
  “谁是如来佛,谁是孙猴子,这下你们该知道了吧?”碧秀得意地说着,带他们朝外走去。许多喇嘛惊讶地望着他们。
  有人问:“这一男一女怎么了?”
  碧秀说:“你们没见过杀人凶犯吧?今天可以见一见了。”
  手机响起来。碧秀一看来电显示,骤然有些紧张,拽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边往外挤边说:“局长,两个逃犯已经抓住了,就在我手里。”
  局长急促地说:“放掉。”
  碧秀突然停下了,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脸僵硬。
  局长的声音更加急促:“你的耳朵不好使吗?放掉。”
  “为什么?”
  局长说:“我在圣观音殿,你火速给我赶过来。”
  碧秀说:“可是,局长,两个逃犯……”
  局长说:“没有时间再解释了,你一分钟内赶不到,我就把你从警察里除名,还要起诉你玩忽职守罪。”
  碧秀先打开自己和香波王子的手铐,再打开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手铐,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返身就跑,一连撞歪了好几个喇嘛。
  4
  碧秀跑步来到圣观音殿门前时,里面已经聚满了人。
  圣观音殿帕巴拉康在红宫法王洞的上面,它是布达拉宫无比神圣的殿堂。殿内主供一尊由檀香木天然生成的帕巴·洛给夏燃像,这是观世音菩萨的梵语。传说当年松赞干布修建布达拉宫时,天神托梦,说藏王应当在有雪边地供奉一本尊佛像护佑疆土,教化人民。松赞干布即派自己的化身西纳比丘前往天竺。西纳比丘见到天竺大森林中有一棵奇异的旃檀树,朝着十方天地激射光芒,便知道王之本尊将从此出。他用斧头砍伐旃檀树,旃檀树理解西纳比丘的用意,瞬间变成帕巴·洛给夏燃像说:“我愿往西藏有雪之邦,做藏王松赞干布的本尊。”这个传说让观世音菩萨成了西藏的保护神,让达赖喇嘛成了观世音菩萨的转世,这尊檀香木的观世音菩萨也就成了布达拉宫的镇宫之宝。
  碧秀明白,这个无比神圣的地方只允许无比神圣的活动,今天这里的聚会非同小可。他站在殿门口同治皇帝御书匾额“福田妙果”的下面,朝里看了看,发现聚集在这里的僧俗人众都是些大人物,像公安局局长这种级别的人只能像守卫一样立在门边。
  他来到局长身后,小声说:“局长,人太多太堵,你除名吧,一分钟过了两秒。”
  局长沉声说:“不要乱说话。”
  碧秀朝里看去,辨认着那些坐在便携式椅子上的人,除了自治区、拉萨市、西藏佛教协会的领导和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主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拉萨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外,别的他都不认识。但这些人也是刚刚来到圣观音殿,主持者还在挨个介绍,碧秀马上就知道,他们来自藏区各地和内地各省的大寺名刹,代表着整个中国的佛教。
  突然有人打断了主持者的话:“没有时间介绍得那么详细,大家下去互相了解吧。我先把情况介绍一下,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集结已经开始。这次集结是突然开始的,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世界各地那些因缘具足、有资格参加大集结的上座比丘都得到了通知,大集结已经开始,让他们迅速前往。谁也没想到,大集结的地点就是中国西藏的布达拉宫,大集结的开端就是布达拉宫诵经大法会。
  “大家一定会问:谁通知他们的?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只了解到两点,第一,这些上座比丘早就从经书、从梦境、从感悟、从观想、从上师的口耳相传、从修炼的法门、从各种方便渠道中得到了‘通知’即将到来的启示,已经做好了大集结的准备;第二,现在全世界佛教界都知道有人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发掘即将结束,伏藏即将现世,就是这个消息导致了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大集结。全世界的高僧来布达拉宫就是想知道这个被许多信徒看成是唯一的法门、最后的伏藏、未来的希望的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世界佛教组织已经紧急接触中国政府,各地佛教高僧正在陆续前来拉萨。中国政府承诺,保证这次世界佛教大集结平安吉祥。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两个任务:一是安全,二是接待。”
  那人还在讲话,局长带着碧秀副队长来到了门外。
  “听清楚了吧?安全第一。从现在开始,我和你的任务就是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炸药,排除险情。红宫交给你们重案侦缉队,白宫由我负责,其他建筑和周边建筑由自治区公安厅负责。”
  碧秀点着头,试探地说:“放掉香波王子和梅萨太可惜了。”
  局长说:“刚才领导讲话你听没听?全世界的高僧来布达拉宫就是想知道这个最后的伏藏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怎么能因为我们警察的抓捕而断送‘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呢?尽管香波王子是罪犯,但国家声誉高于一切,佛教徒对仓央嘉措遗言的期待高于一切。”
  碧秀说:“香波王子还有重要同伙,名叫玛吉阿米,一直没有露面,我猜想把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消息传出去的人和这个同伙应该是一个人。”
  局长说:“没那么简单,你知道为什么要在圣观音殿召开这个会议?三年前有人在这里打坐修行时就预言了今天的大集结,时间和地点丝毫不差。他说是护法空行给他发了手机短信,当他在檀香木的观世音菩萨面前把手机短信拿给大家看时,多数人不仅不相信,还怪他以物色扰乱人心。空行母的启示只可出现在观想中和梦境里,怎么可能是手机短信呢?我的意思是追查传播消息和发出通知的人是徒劳的,法律注重人证物证,而它给我们提供的却是空行母,你难道会抓一个神来做你的人证?”
  碧秀不甘心地追问:“三年前预言大集结的这个人是谁?”
  局长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接班人古茹邱泽喇嘛。”
  碧秀说:“谁给他发的短信,按照对方的手机号码往下查呀。”
  局长说:“你以为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查了,发短信的手机号码是空号。更奇怪的是,一离开圣观音殿,古茹邱泽喇嘛手机上的短信便自动消失了。”
  碧秀说:“这里有很多疑点……”
  “一切等大集结完了再说,现在要紧的是寻找炸药。”局长看看表,“赶快行动吧,时间不多了,如果由于我们的失职而让炸药在太阳落山之前爆炸,你和我以及所有对布达拉宫的安全负有责任的人,都得下地狱、变饿鬼。”
  5
  圣观音殿的会议结束以后,参加会议的人都来到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的石阶下,迎候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这些比丘有的从自己的国家直接飞往西藏拉萨,有的先到了中国首都北京,再转机到达拉萨。但不管他们从哪里来,都将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布达拉宫前。
  作为最主要的东道主,瓦杰贡嘎大活佛在管家的陪伴下站在迎候队伍的前排,无法自已的兴奋让他暂时把炸药即将爆炸的担忧放在了一边。他明白这些客人的到来既不是冲着他,也不是冲着布达拉宫,而是冲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冲着一对名不见经传的世俗男女。但是毕竟布达拉宫因为拥有“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而成了世界关注的焦点,这是不期而至的荣耀。
  这时有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向他请教:“‘七度母之门’到底是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简单讲,它是仓央嘉措的遗言,是亟待发掘的伏藏,也是密宗修炼的法门。”
  “还是不明白,能不能详细一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在藏区几乎所有具备活佛转世传承的寺院都有‘七度母之门’的研究者和修炼者。他们各自为阵,以最隐蔽的方式从事着修炼和推动着研究。即使在同一座寺院里,你也无法揣测到底谁跟‘七度母之门’有关系。但是多年来大家都知道,修炼和研究毫无进展,修炼者试图通过观想、通过与神明的直接交流得到‘唯一的法门’。研究者试图利用超人的智慧、不懈的探索发掘‘最后的伏藏’。他们始终处在鸦雀无声的黑暗之中,一点响动也没有。但是就在最近,古茹邱泽喇嘛通过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公开了自己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成果。当他宣布他的修炼仅止于‘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而第六门便是伏藏之门的时候,两个名叫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掘藏者出现了。他们的举动让所有人意识到,机密而遥远的‘七度母之门’,神圣而伟大的仓央嘉措遗言,居然就在布达拉宫。这还不算,就因为他们发掘伏藏的举动,藏传佛教的‘七度母之门’直接导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重大集结。”
  那官员点着头,还想问什么,瓦杰贡嘎大活佛微笑着扭转了脸,他现在需要平静,需要思考突然来临的第七次集结。
  瓦杰贡嘎大活佛比谁都清楚,没有集结就没有佛教,没有佛教的发展,每一次集结都是一座里程碑、一次大转折。
  第一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不久,在佛陀上首弟子迦叶的主持下,五百比丘集结在王舍城外的七叶窟,可以说正是这次集结诞生了有关佛陀教义的佛经。释迦牟尼在世时,只有以口相传的佛法,没有文字记载的佛经。在这次集结中,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诵出了佛陀言说的“经”,优波利诵出了佛陀制定的“戒律”,比丘们用古印度流行的巴利文记录下来,形成了最初的“佛经”。从此,佛教开始成为一个以偶像为表、以佛说经典为心、以念经禅坐为行的宗教集团。
  第二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一百周年。印度东部毗舍利僧团违背传统戒律,储存盐巴,过午再食,饮未发酵的棕榈酒和未搅动的牛乳,随便用坐具,乞受金银财物等。西部摩头罗僧团的耶舍长老亲自考察后,提出强烈发对,试图纠正此等违法行为,却遭到对方拒绝。于是耶舍长老召集七百比丘在毗舍利集结,用大诵经的方式重新审定戒律,责成毗舍利僧团限时改正,回归传统。毗舍利僧团不服裁定,召集上万普通比丘,集结在毗舍利以诵经抗衡。参与七百人集结的都是上座比丘,被称为“上座部”,参与万人集结的都是普通比丘,被称为“大众部”。这次集结实为两僧团分别集结的合称,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分裂就此发生。它意味着佛教的发展走向多元与开放,意味着佛教徒正在用改变戒律的办法增强亲和力,使信仰从高高在上的少数人的修行开始走向更广大的世俗人众。
  第三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二百三十六年,这时古印度阿育王已经皈依佛教,他在鸡鸣寺供养上万僧众谈经论道,许多外道乘机混入,试图用自己的教义影响阿育王。于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阿育王觉得有必要肃清外道,净化佛教,便召集一千名上座比丘在华氏城集结。他们诵唱古典佛经,确定并巩固经教义理,对各种外道邪说进行清理批判。然后派出一批僧人,离开恒河流域,向远途境外传教弘法。这次集结避免了佛教被外道吞没,维护了佛教的纯粹性,并开始向更加辽阔的地域扩展。
  第四次结集发生在公元前100年前后,当时佛教内部不仅有上座部和大众部的分庭抗礼,两部之中又分裂出许多派系,各持一端,互相敌视。笃信佛教的大月支贵霜帝国的迦腻色迦王,在今天的克什米尔一带召集五百罗汉隆重集结,采纳各派意见,完成了论藏汇编,共三十万颂九百六十万言。之后,迦腻色迦王组织工匠,把一些经典论藏镂刻在铜板上,珍藏于佛塔之中。大约同时,斯里兰卡国王阿巴叶在阿卢寺召集五百比丘,背诵上座部三藏,广泛注释,诞生了第一部巴利文的三藏经及注释。两地集结开启了求同存异之风,把三藏(经藏:佛陀本人的言论说法,律藏:僧侣的清规戒律,论藏:对教言教理的阐述解释)中的“论藏”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第五次集结发生在1857年,鉴于佛陀说法时的用语巴利文语和作为古印度大众语的巴利文已经失传,而后来各种语言对巴利文经典的解释和依靠的蓝本出现偏差,甚至大相径庭。缅甸贡榜王朝的明顿君王召集两千名上座比丘,集结于首都曼德勒城。以律藏为主,重新审定巴利文经典,并对原文严格进行校对修订,然后把两千上座比丘共同认定的律藏铭刻在七百二十九块石碑上以求长存。这次集结强调的是戒律和戒律的原创性,其实也就是强调了信仰集团的重要,加固了组成集团的纽带,把恢复戒律的正宗、正统当作了巩固组织和纯洁组织的必要手段。
  第六次集结发生在1954年至1956年,为纪念释迦牟尼圆寂两千五百年,缅甸政府在仰光北郊的一座山冈举行了佛教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集结,两千五百多名来自缅甸、柬埔寨、斯里兰卡、印度、尼泊尔、泰国、中国的上座比丘应邀参加。这次集结的目的还是为了正本清源,对以假乱真的各种巴利文三藏尤其是经藏和论藏筛汰审定,然后进行严密的核对校正,使世界佛教拥有了迄今为止最权威、最完善的巴利文大藏经,由此体现了经文教典的严肃性和宗教组织的纯粹性。
  这是伟大的里程碑式的六次集结,那么第七次呢?
  第七次集结就发生在今天,发生在布达拉宫,发生在有人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啊,瓦杰贡嘎大活佛一想起来浑身就有些颤抖,是激动。作为一个佛门高僧,面对如此重大的事件,他不能不激动。激动来自期待,全世界都在期待,释迦牟尼在期待,三世如来、八大菩萨、二十一度母、贤劫千佛在期待,地球之上所有的佛僧、所有的信民都在期待:大集结的成果是什么?它关系到佛教的命运,佛教未来的走向——寂灭或者辉煌;关系到灵魂是否得救、人类是否幸福,我们的精神在迷惘摇摆、无奈无助中还能走多久。而所有这一切,都要看能不能成功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即仓央嘉措遗言,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问身后的管家:“我们能不能帮他们一下?”
  “帮助谁?”
  “两个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年轻人。”
  “不能,大活佛,他们有他们的命运,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炸药。”
  炸药?沉重无比的炸药让瓦杰贡嘎大活佛挺直的腰板顿时塌了下来。警察是越来越多了,而且带来了炸药探测仪和六七只警犬,每座殿堂都成了重点搜查的地方。他回头望了望彭措多朗大门,真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跑出来告诉他:炸药找到了。
  管家说:“大活佛你看,客人已经来了。”
  一长溜望不到头的小轿车和大轿车从北京路驶来,进入布达拉宫广场后,很有秩序地停下了。车里的人纷纷走下来,顿时就红黄青紫一片,袈裟和法衣的汇合就像霞片落地。世界各地的高僧们缓缓走来,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也有无头发和长头发的。第七次世界佛教大集结开始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寻思,第六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最多,一共两千五百多名。那么第七次呢?一看布达拉宫广场的车阵僧潮,至少有四千名上座比丘,加上他们的随员,一万僧众轻松超过了。
  瓦杰贡嘎意识到以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亮相于大集结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到来,便整了整簇新的袈裟,快步朝广场走去。所有迎候的人都朝广场走去。几乎在同时,有个喇嘛从彭措多朗大门内冲出来,大喊一声:“大活佛。”
  瓦杰贡嘎大活佛停了下来,回身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喇嘛,他知道一定是有消息了:炸药已经找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已经发掘?
  但是等那喇嘛从石阶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时,说出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出事了,司西平措出事了。”
  6
  走来走去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不时地碰撞在喇嘛身上,有时甚至会踩到盘起的脚上腿上,但喇嘛们并不在乎,看一眼他们,就又去专心自己的事情了。
  梅萨说:“人这么多,碍事,碍事,碍事,要是这里没有人就好了。”
  香波王子说:“也许就需要人多,也许并不需要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掘藏的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掘藏的环境一定也是设定好了的。你想想,我们一路走来,基本上是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路线。”
  梅萨说:“你说的也对,伏藏就是环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环境的开启,这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可如何发现开启的钥匙却因人而异。”
  香波王子盯上了大殿西端达赖喇嘛的无畏雄狮宝座,宝座上方悬挂着乾隆皇帝的御书匾额“涌莲初地”。宝座和匾额之间,华彩的经幡扭结成了一个圆轮,圆轮中间又是一个写满经文的黑色圆点。
  梅萨说:“我们走近了看看。”
  香波王子说:“走近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拆开宝座和匾额,所有我们做不到的,都不会成为伏藏的选择。我在乎的是那个圆轮,这是一个别的殿堂没有的造型,突然出现在这里,感觉有些特别。圆轮的中心有一点,那是太阳的象形字,曾经出现在西藏那曲的日土岩画中,关于这个象形字,古代藏文、汉文、埃及文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西藏最早的文字是象形的,而不是拼音的?”
  “每一个古老民族都有象形的童年,有些被时间湮灭了,有些却保留了下来,藏族是保留童年痕迹最多的一个民族。它把童年神化,变成了膜拜的对象,也变成了保护的对象。你再看大殿内四十四根柱子和柱子上的斗拱,那些雕刻精美华丽的佛像、动物和花饰,不仅是一种装饰,更是一种语言、一种表达。”
  “关键是它在表达什么。”
  “是啊,它在表达什么?《布达拉宫志》里说,作为支重柱,司西平措大殿需要四十二根就够了,后来又加了两根,为什么?”
  “你是说我们需要找到这两根不知为什么加进去的柱子?”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我们一时找不到,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支重柱。再说加了两根柱子,然后就伏藏于这两根柱子,那也太明显、太注重‘实有’了。”
  “不错,伏藏应该是不虚也不实、不堕‘常边’也不堕‘断边’的。”
  “所以我怀疑它是为了凑数。在西藏人童年的结绳记事中,第四十四个绳结表述的是心想事成,也叫‘事成之心’。而那些雕刻在斗拱梁柱上腾空一跃、獠牙血嘴的动物又都是用来象征‘护法之心’的。建造布达拉宫红宫时,木雕大头领白朗贡布草拟了许多花饰,别人问他:‘这是什么花,怎么没见过?’白朗贡布说:‘好花都开在人心里,你到哪里去见?心中没有圣洁,莲花又在哪里?’后来人们就把许多木雕花饰称为‘心里生长的花’或‘圣洁之心’。”
  梅萨说:“听来听去,你强调的是‘心’,可别的殿堂也有被称为‘圣洁之心’的花饰,也有象征‘护法之心’的动物雕刻。”
  香波王子说:“但别的殿堂没有外加两根柱子,凑够四十四根的做法。而凑足这个数的时候,正好是仓央嘉措时代。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兽代表的护法之心、花饰代表的圣洁之心,它们汇集在一起,难道是巧合吗?”
  梅萨茫然地摇摇头。香波王子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也是茫然的,越说越茫然。他们绕开一群喇嘛,东张西望地走上了二楼画廊。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六百九十八幅壁画,四百多名画师参与了绘制。我们快速看下去,只能浏览,不能细观。”
  梅萨惊讶地望着壁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鲜艳的壁画,眼前全是汹涌的色彩,浏览能浏览出什么来?”
  香波王子说:“试试看吧,多用脑子少用眼睛,快走。”
  二楼画廊的喇嘛比下面少一些,他们快步过去,香波王子不停地说着:“壁画里有数不清的佛像,藏传佛教中最重要的佛、菩萨、护法神都在这里得到了表现。此外还有莲花生、阿底峡、宗喀巴、除了仓央嘉措以外的历代达赖,以及佛本生故事、成就者传奇等。但布达拉宫壁画最著名还是历史题材,有唐皇五难吐蕃求婚使者图、文成公主进藏图、大昭寺传说图、布达拉宫修建图、固始汗拜见五世达赖喇嘛图、十三世达赖喇嘛朝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图等。还有一些壁画反映的是劳动与生活场景,有农耕、狩猎、渡河、冶炼、奏乐、舞蹈、骑马、射箭、摔跤、洗浴等。所有的壁画中,东壁一组五世达赖喇嘛生平事迹图最重要,有游乐、观戏、讲经、赴京途中、御赏金顶黄轿、朝见顺治皇帝等。看,就是这幅。”
  他们停下了,仰头观看着。
  壁画的中央是年轻俊秀的顺治皇帝和睿智沧桑的五世达赖喇嘛。顺治皇帝的座位略高一点,他抬头祥和平静地望着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却低着头,睁大眼睛,护法神一般两眼如炬地瞪着下面,下面是两个献贡的僧人和俗人。
  梅萨拉拉香波王子说:“走吧。”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五世达赖喇嘛的眼光为什么是下视的,他在看什么?而且如此吃惊?”
  “你以前没发现吗?”
  “我以前看到的都是复制品,和看真迹居然有这么大的区别。你看,五世达赖喇嘛下视的眼光恰好落在献贡僧人的身上,确切地说,落在了他举起的藏式茶壶上。”
  “这就应该吃惊吗?”
  “那个献贡的僧人是不合常规的。他是五世达赖喇嘛身边的人,在这种场合应该把藏壶举向顺治皇帝。但他似乎突然转身,和那个朝廷的献贡俗人一起,把藏壶举向了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当然要吃惊了。五世达赖喇嘛的吃惊或许就是一种启示。”
  “启示什么?”
  “让后来观赏这幅壁画的人也感到吃惊:这个献贡僧人为什么不合常规地转向了五世达赖喇嘛?”香波王子说,“你看,献贡俗人把头仰成水平虔诚地望着五世达赖喇嘛,献贡僧人的头却只是略微抬起,盯着手中的藏壶,或者说用藏壶遮挡着自己的脸。他遮起自己的脸不让五世达赖喇嘛看到,因为他想让五世达赖喇嘛只看到他手中的藏壶。”
  梅萨眨巴着眼睛:“藏壶有什么好看的?”
  “从五世达赖喇嘛的角度,他看到的只能是壶盖。藏壶是一种祭神的琼浆供器,壶盖是很讲究的,它是个带有藏文咒语的圆轮,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而且是直直翘起的一点,直直翘起显然是一种强调。”
  “圆轮的中心有一点?你指的是壶盖之心?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圆轮就是法轮,当年释迦牟尼初转法轮时,就是把手合在心口,宣说了自己的彻悟。圆轮之心,就是彻悟之心。”
  “你说的还是‘心’,但我更加不得要领了。”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我也不得要领,不过是一种推测,我一边推测一边怀疑自己:对吗?也许还不到抓住要领、豁然开朗的时候。”
  他们走下二楼画廊,在喇嘛堆里挤来挤去,不知往哪里走,停下来上下左右看看。没看出什么,转身要离开,一下子愣住了。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一对著名的巨型织锦帷幔前。
  梅萨仰头看着:“太棒了,织锦竟有这么富丽的,简直精美绝伦。”
  香波王子说:“这一对锦幔是康熙皇帝祝贺红宫落成的御赐,右边的绣着宗喀巴像,左边的绣着五世达赖喇嘛像,全部用金线编织。当年为织造这对锦幔,康熙下旨建造了一座织造工厂,耗时一年多,费银一万六千多两,运到西藏后,立刻被西藏人视为罕见的妙音之宝,受到隆重膜拜。这时五世达赖喇嘛示寂已有十四年,离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还差一年。一年后,当仓央嘉措第一次站到这一对巨大的锦幔前时,突然唱出了这样一首情歌:
  黑业白业的种子,
  虽是悄悄播下,
  果实却隐瞒不住,
  自己在逐渐成熟。
  “我一直在想,仓央嘉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唱出了这样一首情歌?字面上的意思是情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但为什么又把导致怀孕的爱情说成是‘黑业白业’呢?‘业’简单地说就是‘因’就是‘种子’,‘黑业’是感染了秽恶不净的苦果,‘白业’是感召了净妙清白的乐果。纯粹的宗教含义让我觉得它另有深意。”
  梅萨望着他,把眸子里的询问变成了亮光:什么深意?
  香波王子说:“情歌的意思是有因必有果,因果关系的符号其实就是吉祥八宝中的法轮。法轮如同车轮,是古印度的一种兵器,后来变成佛教法器是因为它可以旋转不停。不停就是走动,象征了佛法经久不衰、四处传播,即所谓‘法轮常转’。法轮都有八根辐条,代表释迦牟尼从觉悟到圆寂的八大功德。但‘走动’也好,‘常转’也好,‘功德’也好,这只是法轮外圈的意义。八根辐条从不同的方向伸向中心,突出了它们的因果关系。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这一点是‘因’,它辐射开去,形成了外圈,这是‘果’;但外圈的转动又会带动中心的转动,外圈又变成了‘因’,中心又变成了‘果’。”
  梅萨说:“又是一个‘圆轮的中心有一点’,但你仍然没有说明白,为什么仓央嘉措第一次站到这一对锦幔前时,唱出了一首表达因果关系的情歌?”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还说不明白,但我觉得司西平措大殿一定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不然它不会让我们如此集中地感悟到‘心’的存在——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兽代表的护法之心、花饰代表的圣洁之心、壶盖代表的彻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如果我们继续看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心’。”
  “所有这些‘心’,别人很可能也会发现。”
  “但任何人如果没有从雍和宫开始到布达拉宫的曲折经历,发现了又有什么用?他怎么知道这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必经之路呢?更何况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是谁也发现不了的,除了我。”
  “那就应该从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开始,这是你的专利,体现了掘藏的唯一性。”
  香波王子再次抬头,看了看那一对著名的巨型织锦帷幔,小声唱了一遍那情歌。梅萨用心听着,然后说:“你刚才只解释了‘黑业白业’,但我觉得这首情歌的重点好像是‘果实’,‘逐渐成熟’的‘果实’。”
  香波王子说:“说得对,这首情歌至少有两个喻指,‘果实’的喻指是什么呢?既然仓央嘉措面对锦幔之上五世达赖喇嘛的金线绣像唱出了这首情歌,就一定与五世有关。五世是‘因’,他是‘果’?‘果实却隐瞒不住’指的是他作为五世的转世灵童,被隐瞒了十多年的经历?‘自己在逐渐成熟’指的他入主布达拉宫的事实?”
  梅萨说:“我觉得有道理。”
  香波王子说:“既然五世是‘因’,仓央嘉措是‘果’,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就应该是五世达赖喇嘛和仓央嘉措共同的心。共同的心,共同的心,他们共同的心在哪里?也许就在‘先佛之殿无隐之地’。我们别忘了大昭寺‘授记指南’的最后一句:‘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
  “首先‘先佛之殿’就不好解释,这里不是释迦牟尼殿。”
  “可以这样解释,对众僧来说,释迦牟尼是‘先佛’,对格鲁派来说,宗喀巴是‘先佛’,对仓央嘉措来说,五世达赖喇嘛是‘先佛’。司西平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殿的享堂,自然应该是‘先佛之殿’。”
  “那么‘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呢,怎么解释?”
  香波王子紧攒了双眉说:“再想想,再想想。”
  突然一阵喧嚷,大殿里的喇嘛们骚动起来。许多人朝门口跑去。几个喇嘛经过香波王子和梅萨身边,差一点把他们挤倒。香波王子抱着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心说今天怎么这么乱?好像失控了,没人管了,不会破坏了伏藏环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