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苇渡河
作者:杨志军    更新:2021-11-01 18:53
  苯波甲活佛没有放弃竞任,准备继续跟古茹邱泽喇嘛对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反正已经失败了,不如再拼一场,说不定还有翻盘的可能。如果第四场考试还是他失败,那就是真正的结局了,他就得“回家”,离开山南密法领袖的地位,放弃可以转世的活佛资格,回到童年或青年时学经的寺院,过一种终生不得有任何升迁的低级喇嘛的生活。
  古茹邱泽喇嘛知道第四场考试对方会孤注一掷,几次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想从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这里得到指教,但几次他都没有看到尊师的身影。最后一次看到的,却是一个木质的莲花凳和一页空白经纸。莲花凳代表观想,空白代表本尊,经纸代表言说。古茹邱泽理解了,尊师说,观想你的本尊,你是你本尊的代言。于是他坐在坛城殿的莲花凳上观想仓央嘉措,直到考试来临。
  第四场考试的方式是,两个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居中,围绕着他们的考官和格西喇嘛们随意提问,可以问到谁,谁回答;也可以同时提问两个人,两个人抢答,或依次解答。最后由考官投票评定优胜者。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再次成为考场。和前三场考试不同的是,九位考官分别坐在了莲花生大师的八种神变铜像前和宗喀巴银像前,似乎他们和神像具有同样的庄严、慈爱与忿怒。两个答辩经座之间不再有十米的距离,而是靠得很近。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放在了格西喇嘛座位的前面。大家静悄悄的,气氛有些肃杀沉闷。
  年长的尼玛考官首先发问:“佛法是什么?佛性是什么?”
  苯波甲活佛立刻抢答:“佛法是成佛救度之法,佛性是人所共有、不被客尘染濡的如来之藏。”
  古茹邱泽喇嘛大声说:“我认为,佛法即是德性,德性高,佛法就高,比如四摄法,就是施舍、爱语、善行和利他的根本道德。佛性即是自性,自性即是人性,人性之爱即是佛性之爱,人性之恨即是佛性之恨。”
  有格西问:“佛会有恨吗?”
  古茹邱泽说:“佛恨无爱、无情、无悲悯。”
  有格西问:“无上密门都是秘而不宣的,说出去就会失效。古茹邱泽喇嘛,你公开宣示‘七度母之门’,难道不怕付诸东流?”
  古茹邱泽说:“‘七度母之门’是最大方便之法门,有可说与不可说两种。我说的是可说的,它开放坦荡、光明正大。”
  有格西问:“那么不可说的是什么?”
  古茹邱泽说:“不可说的自然也是不可问的。”说着双手抚胸,半张着嘴不说话,一副执空无声的样子。
  有格西问:“对可说之法,苯波甲活佛怎么看?”
  苯波甲说:“尽人皆知,当初西藏僧人为元朝皇帝传无上密乘《喜金刚》大灌顶,授予双身修法。朝廷于民间广取妇女,践行淫戏,男女裸处,放荡恣肆,把君臣宣淫的秽行说成是垢行修莲、在欲行禅、事事无碍的境界。在西藏本土,有僧团借口修习《伏藏密法》,招来妇女做明母明妃,沉湎于性的疯狂,清净的寺院几乎变成了男欢女爱的俗世之家。宗喀巴改革宗教,一扫淫秽腐败之风,才有了今天的圣教。古茹邱泽喇嘛以男女双修张扬‘七度母之门’,如果不是希望圣教返归到宗喀巴以前,那也是愧对我们黄教祖师。一个喇嘛到了背师背祖的地步,他还有资格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吗?”
  有考官问:“古茹邱泽喇嘛,你承认你背师背祖吗?”
  古茹邱泽说:“我的本尊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是宗喀巴祖师的弟子,也是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崇敬的先世佛。我以祖师的弟子和尊师崇敬的先世佛为本尊,怎么能说是背师背祖呢?我们知道,佛教的发展先有只顾自己修炼成佛的小乘,后有不仅自己成佛更要普度众生的大乘。但不管小乘还是大乘,修炼成佛都要经过漫长的过程——三个阿僧袛劫,一个阿僧袛劫的年数等于1后面加59个零。这就等于成佛无望,处于六道轮回中的众生有情不可能达到。所以释迦佛祖又告诉我们,依照第三乘修行,就有可能即身即世成佛。第三乘就是金刚乘也就是密宗。密宗的出现不仅为修炼成佛带来了希望,还以‘方便’之说,把男女妙合、世俗情爱引入了救度。于是在古印度和古西藏的佛教里有了感情生活的位置,这是人性对佛性的改造,是佛教的一场革命和对人类的一大贡献,一个巨大的演变从此开始,我的本尊佛仓央嘉措便是巨大演变中的一个里程碑。仓央嘉措把情爱本能与极乐生佛、万法一味与妙合一味融汇起来,追求男女阴阳平等不二、方便与般若平等不二、佛心与自性平等不二,以相亲相爱的途径,成就了觉行圆满的佛道。”
  有格西问:“可是我们仍然不知道淫行堕落和双修成佛的区别?”
  苯波甲说:“或许没有区别,‘七度母之门’是混乱的法门。”
  古茹邱泽说:“在本尊仓央嘉措的灌顶里,手结印契是身密,口诵真言是语密,心作观想是意密。大日如来因此幻化为代表身密的身光如来、代表语密的悲光如来、代表心密的心光如来。三如来以女神形貌出现,狞厉畏怖,刚猛异常,因为他们既要产生妙合之大乐,又要镇压粗欲之享乐;她们是断离自我、断离尘念、断离贪欲、瞋恚、愚痴三毒的保证。修双运,必须先修三如来,不成就三如来,就找不到双修双运的门径。因此‘七度母之门’完全杜绝了走入邪道的可能,三如来的存在,就是淫行堕落和双修成佛的区别。”
  寂静出现了。大家都在琢磨古茹邱泽喇嘛的话。
  突然有格西问:“如果一个人无从体验妙合之大乐,怎么能即身成佛,然后救度众生?”
  古茹邱泽庄重地举起右手,伸出左手,响亮地拍了一下说:“改虎食为羊食,改坐禅为卧禅,改语咒为身咒。”
  有格西问:“古茹邱泽喇嘛,请详细说明?”
  古茹邱泽说:“先说改虎食为羊食:修炼‘七度母之门’者必须吃素,素食滋养阴空,阴空盛而阳实举。再说改坐禅为卧禅……”他边说便做动作,“平躺,两膝向外,小腿向内,脚心对脚心,脚跟接触阴轮,手结禅定印,以髋骨和后脑支撑,悬空脊背。打通任督二脉后,脊背落地,行气于肝肾两经,然后推拿。两手交叠,沿任脉推至横骨,无数下,火烫为止;再用两掌从肋下往上推,推至两掌合起,无数下,火烫为止;后用右手掌按于生殖轮,顺时针旋转,无数下,火烫为止。”他不说了,停下来,观察着大家的反应。
  有格西赶紧问:“那么什么是改语咒为身咒呢?”
  古茹邱泽说:“用金刚杵刺痛五官觉悟脉,这是红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过失觉悟脉,这是黄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思维觉悟脉,这是黑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贮存觉悟脉,这是绿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先知觉悟脉,这是紫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鸟腿脾脉和蚁腰肺脉,这是蓝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蛇眼脉和黑肾脉,这是白度母的身咒。之后,即可进入成佛救度之道。”
  有考官说:“听起来鼓舞,但险道峥嵘,不可轻入。”
  古茹邱泽说:“不,修习中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爱欲的强迫性和破坏性走向了主动和育成,所有狰狞、畏怖、邪恶的神都变成了护持佛法的爱欲本身。性合而无性,空乐而不空,‘大敌’瞬间变成了菩提心,而菩提心便是华盖之下的一轮太阳和一轮月亮,成为男女两极的象征,你是金刚身,她是彩虹身。赐福之浪滚滚而来,圆满、纯洁、平静、敞亮,与人为善的心情和温和的态度显现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图景,那就是香巴拉境界,就是抵达了彼岸,完成了’六波罗蜜多‘——你首先是布施包括财施、无畏施、法施的模范;其次是持戒即诸恶莫为、众善奉行的模范;第三是忍辱即耐受毁谤、赞誉、寒热、病痛的模范;第四是精进即献身佛法、勇猛救度的模范;第五是禅定即静虑、宁和、淡远、超脱的模范;第六是般若即通晓语言、艺术、医术、逻辑、佛理的模范。到了这一步,自身的修炼基本完成,就可以进入‘七度母之门’的第四门了。”
  有格西急切地问:“请说说第四门。”
  古茹邱泽说:“进入第四门,就算是即身即世成佛。‘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为救度而利用情欲,但任何时候情欲都不是目的,甚至救度自己和以度母之道成佛也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利益人群、普度众生,让自己通过‘大敌’运行获得的菩提心最大限量地覆盖民众。所以‘七度母之门’的即身成佛有自成和成他两层意思,既然你能把你的喜乐运行到明妃的感觉中,你也能够仅靠观想和法施把喜乐融入无边无际的慈悲之中,把大乐和极乐传递给所有郁闷、悲戚、痛苦、绝望的人群。也就是把佛的欢喜迁移到所有人身上,让所有人欢喜,让所有的时刻充满欢喜,这才叫即身成佛,是真正的极乐,是修炼刹土三昧的根本目的。”
  有考官问:“苯波甲活佛,你对密法修炼有什么证悟?”
  苯波甲说:“神境通、天眼通、宿命通、他心通是我修炼的根本。在神境通的证悟里,我和十地菩萨会晤;在天眼通的证悟里,我迄今已经看到了十六个人的五脏六腑,并为他们医治疾病;在宿命通的证悟里,我洞悉了我的前身后世,二十年以后我将在德格地方转世。”
  有个格西立刻用击掌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苯波甲活佛,这是第四场考试,如果你失败,你就不是活佛,就没有转世的资格了。而你却已经洞悉你二十年后将在德格转世,这是不是说,你已经预知你将是竞任考试最后的优胜者?”
  苯波甲点点头,骄傲地说:“是的,我一定是优胜者。”
  有考官问:“那么他心通呢?你对他心通是否也已经证悟?”
  苯波甲说:“是的,我已经证悟,只要我专注一境,就能知道任何人的起心动念。”
  有格西问:“那就请你说说,你的竞任对手正在想什么,是否正在想他必胜,而你必败?”
  苯波甲深深吸口气,双手放于膝盖,右手向下,左手向上,闭上眼睛,略一观想,便说:“没有,他没有这样想。”
  有考官问:“那他是怎么想的?”
  苯波甲睁开眼睛说:“他想,他想……”他欲言又止,侧头盯着古茹邱泽,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说不说?
  有格西好奇地逼问:“想什么?”
  苯波甲说:“他想……”
  古茹邱泽击掌制止:“不要说了。”忽地站起,看了一眼尊师,抬脚走向持明佛殿的门外。
  格西喇嘛们哄然议论起来。
  苯波甲大声说:“古茹邱泽喇嘛也已经证悟天眼通和他心通,他看到了他的妃宝,他的心在哭。”
  一片寂静。有格西问:“他的心为什么哭?”
  没等苯波甲回答,瓦杰贡嘎大活佛就说:“投票吧。”
  投票的结果是:八票对一票,苯波甲活佛胜了。
  大家都知道,投给古茹邱泽喇嘛的那一票是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瓦杰贡嘎大活佛沉默着挥了挥手:大家可以离去了。投票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至少有一半并不具备公正的态度,他们只想让古茹邱泽把修炼“七度母之门”的结果一点一点端出来,然后,然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种十分奇特的预感让瓦杰贡嘎大活佛脑子有些麻木,麻木得有些可怕,那是大事件的预兆、天机不可泄露的预兆,惊心动魄之前,总是这样的。
  现在是三比一,考试又得继续,至少还有第五场。
  第五场考试会怎么样?古茹邱泽喇嘛能是优胜者吗?瓦杰贡嘎大活佛忧心忡忡。他发现有一种阴影老在眼前晃动,它遮挡起一片空白,就像乌云遮挡天空那样。是什么,是他心中的迷惘,还是不可测知的未来?
  2
  拉萨市公安局各级刑侦领导参加的紧急会议是在早晨召开的。会议只有一个议题,通报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情况,部署抓捕行动。
  重担仍然压在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身上。
  局长就坐在他身边,小声说:“对你来说这是一锤子买卖,破了这个案,你笃定就是市局负责刑侦的副局长兼任重案侦缉队队长,破不了这个案,我就不好给你说话了。”
  碧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赌博,我和罪犯一样,赌的都是命运。”
  会议一开完,碧秀第一个走出会议室,拿出手机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员:“通知大家,马上赶到侦缉队,开会。”
  二十分钟后,在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办公室里,碧秀副队长给自己的部下说:“案情重大,案犯重要,一开始大家都知道,但现在看来我们对重要性仍然估计不足。香波王子和梅萨是两个十恶不赦的连环杀手。他们在北京杀害了自己的老师边巴之后,连续作案,北京的姬姬布赤之死、甘肃拉卜楞寺的仁增旺姆之死、青海塔尔寺的伊卓拉姆之死、我们拉萨的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秋吉桑波大师之死,都跟他们有关。更要紧的是,他们还会继续杀下去,如果不能立刻制止,就等于两个杀手抹杀了我们重案侦缉队全体警察的存在。”碧秀最后说了三个“一定”:“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一对恶魔的行动,一定不能让他们跑出拉萨去,一定不能给我们重案侦缉队丢脸,有没有问题?”全体警察齐声回答:“没有。”
  然后碧秀把重案侦缉队的人分成了四组,第一组会同各个派出所的警察前往拉萨市的大街小巷和各个寺院,在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中寻求发现;第二组会同拉萨武警支队,排查所有的酒店旅馆;第三组会同交警和机场、车站的警察,把守和监视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以及所有拉萨通往外界的公路要道和加油站;第四组也是最重要的一组,由碧秀亲自带领,联络、利用、监视所有已进入重案侦缉队视线并和香波王子以及梅萨有关联的人,比如智美和索朗班宗、王岩和卓玛、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等等。碧秀认为,这些人比重案侦缉队更有办法接近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侦缉队找不到线索的时候,他们就是鹰犬,他们走到哪里,侦缉队必须跟到哪里。
  四组人马立刻行动起来,重案侦缉队的全体警察只为一个目的而奔波:抓住或击毙香波王子和梅萨。
  碧秀是最后一个离开侦缉队办公室的,他想对留下来值班的玛瑙儿说:“你终于来上班了?”瞪了她一眼,又没说。
  3
  唐卡上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就像威猛的瞭望哨,堵挡着所有的嘈杂。烈士陵园内、荒凉的公墓里依然保持着肃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梅萨刚刚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上。
  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仍然是仓央嘉措情歌:
  杜鹃从门隅飞来,
  大地已经苏醒,
  我和爱人的相会,
  让身心变得舒畅。
  繁茂的锦葵花儿,
  若能做祭神的供品,
  请把我年轻的玉峰,
  也带进佛殿里面。
  “两首情歌?”这一次,香波王子没有模拟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唱出来,他愣愣地望着,忧郁地说,“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了,前一首情歌是他最后的情爱记录,说明即使危难来临,他也没有放弃和女人的约会。相反,危难往往是动力,越是深重就越会把他推向女人,尽管他也知道,所有他必须面对的危难都和女人有关,所有他必须奔赴的约会都意味着诀别。但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个时候和仓央嘉措约会的是哪个女人?她肯定不是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因为他对她们的称呼一直是‘情人’,而现在‘爱人’出现了。‘情人’是多元的,‘爱人’是唯一的,这在仓央嘉措时代的西藏,也是如此。我的结论是,仓央嘉措以达赖喇嘛的地位和生命为代价,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不渝的爱情之后,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
  梅萨说:“作为诗人和歌手,仓央嘉措未必是经一事写一诗或唱一歌的,他可以想象,可以虚构,文学本来就是一种以假乱真的东西。”
  香波王子说:“但我还是相信,所有进入‘光透文字’的仓央嘉措情歌,都有真实的事件作为依据,不然,涉及到的人物怎么可能重现于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呢?”
  梅萨说:“往下说,后一首情歌怎么回事儿?”
  香波王子瞪着“光透文字”沉思着,半晌不说话。
  梅萨着急地问:“很费解吗?”
  香波王子疑惑地说:“两首情歌不是一个时间一个地方创作的,怎么会合起来作为‘授记’呢?‘繁茂的锦葵花儿’这首情歌是仓央嘉措在后藏日喀则的作品,那次他在摄政王桑结的陪同下,前往扎什伦布寺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大师座前接受比丘戒,最终虽然被他拒绝,但他却不能拒绝走进坚赞团布寝宫,他的寝宫就是佛堂。这首情歌就是在扎什伦布寺的寝宫里唱出来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在这里做‘授记’,难道‘让身心变得舒畅’的这次情爱相会,发生在扎什伦布寺?不可能啊,这时候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夺取西藏政权,仓央嘉措一直被软禁在拉鲁嘎采林苑,虽然他有可能离开林苑,走向原野,不顾一切地去跟爱人约会,但却无法走向遥远的需要骑马行走半月之久的日喀则。”
  梅萨说:“但想象是无处不在的,离开了想象和虚构……”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树说:“别唠叨了,我再次提醒你,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件普通的文学作品,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是发掘最后伏藏的前期伏藏。你靠那种想象啦虚构啦等等一般文学创作的规律,解释不通。”
  梅萨生气说:“是你在给我唠叨,我是出于礼貌回应你。”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唠叨了吗?我是在给我自己说话,在给我的影子说话。”
  梅萨忍让地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嘛。”
  香波王子说:“影子不会干扰我,影子总是悄悄的。”
  这一吵,亮了,香波王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更亮了:“对啊,悄悄的,他去了,作为一个密法修炼者,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为什么不可以用‘迁识夺舍秘法’,悄悄地让自己的灵识走向扎什伦布寺呢?对迁移的灵识来说,几十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几千公里的空间,就跟没有延伸和没有距离一样。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把相会爱人的地方选择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拉萨的旷野里不行?冲赛康的店家里不行?热切期盼他的哲蚌寺和大昭寺不行?”
  “是啊,为什么?”
  “一种解释应该是仓央嘉措陷入了明妃之恋,他和‘爱人’的相会,实际上是密法修炼的一个程序。而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的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的扎什伦布寺,则是完成这个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道场。另一种解释应该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仓央嘉措毕生修炼密法的成果。别人的修炼是掘藏,他的修炼是伏藏。既然是伏藏,而且一次比一次机密、一层比一层高远,就不能再是拉萨的哲蚌寺和大昭寺,更不能是拉萨市井的店家和旷野的树林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两种解释合二为一,既是为了密法修炼,也是为了秘密伏藏,他的修炼是为了当下的伏藏,他的伏藏又是为了未来的修炼。这中间有两个重要环节,一个是仓央嘉措跟明妃的合作,一个是我和你的合作,都是阳体和阴体的会同,目的是为了平衡与和谐,而平衡与和谐是仓央嘉措乃至整个佛教唯一的追求。在佛教看来,极度的不平衡和不和谐是自然和人类所有灾难的根源。”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她的反应。梅萨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香波王子问道:“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梅萨没好气地说:“影子不会说话,影子总是悄悄的。”
  香波王子说:“现在是我让你说,你就必须说。”
  梅萨说:“好,我说,你有屁的道理。你说仓央嘉措用‘迁识夺舍秘法’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完成了密法修炼的程序,不可能的。就算仓央嘉措有这个能耐,可他的‘爱人’呢?就算他的‘爱人’是佛母降世,能够眨眼之间空行无阻,可他们的理由呢?光靠扎什伦布寺是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和它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这两点,是没有说服力的。甘丹寺还是宗喀巴亲自兴建的呢,色拉寺还是朝廷钦命的‘大慈法王’释迦益西创建的呢。甘丹寺是格鲁派六大寺院的首寺,哲蚌寺排名第二,色拉寺排名第三,难道它们就不是完成密法修炼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场所?”
  香波王子说:“反驳得好,但有一点你忘了,不管是密法修炼,还是秘密伏藏,首先要安静,其次要安全,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在拉萨,到处都是拉奘汗的蒙古骑兵,所有的大寺院都有蒙古骑兵把守,仓央嘉措又是被跟踪监视的,安静和安全根本谈不上。而在后藏日喀则,拉奘汗的权力还到不了那里,扎什伦布寺的住持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虽然对仓央嘉措拒绝接受比丘戒耿耿于怀,但仍然对仓央嘉措的密法修为抱有同门师兄的欣赏。这一点,仓央嘉措是知道的,当灾难的命运让最后的修炼或者伏藏变得迫在眉睫时,他本能地意识到扎什伦布寺是唯一可取的殊胜之地。”
  梅萨无话了。
  香波王子拿着翻译过来的“光透文字”晃了晃说:“再看‘指南’。”
  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为什么处处有的又处处没有?
  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为什么远走的神
  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为什么无
  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四上师的助力引导上升。
  三色宫寺、牧羊人的冬窝子,它是金色三宝之地。在雪域
  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
  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
  香波王子望着“指南”一句一句地领悟,极力想把它跟日喀则和扎什伦布寺联系起来。他说:“有些是不好解释的,好解释的是‘无量光佛的祈愿’一句,扎什伦布寺是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班禅大师是无量光佛的转世,那儿有‘无量光佛的祈愿’是很自然的。还有‘牧羊人的冬窝子’一句,喇嘛们的习惯是夏天去村寨草原讲经作佛事,冬天待在寺院里,所有的寺院包括扎什伦布寺对喇嘛们来说都是冬窝子。至于‘牧羊人’嘛,扎什伦布寺是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主持修建,后来才成为班禅额尔德尼世系的驻锡寺,根敦珠巴出生于后藏霞堆牧场的一户牧民家中,从小帮着父母牧羊,直到十五岁才出家,所以自称是‘牧羊人’。再就是‘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一句,‘防雪栅栏’在后藏比较常见,尤其是日喀则。最后一句是‘索朗班宗……’”他突然兴奋起来,“看啊,索朗班宗出现了。”
  梅萨问:“什么索朗班宗,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又是一个仓央嘉措的情人,因为她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仓央嘉措在情歌里把她比作了画眉。”他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高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香波王子一连把这首情歌唱了三遍,又说:“原来索朗班宗才是仓央嘉措的‘爱人’。出现‘索朗班宗’的这首情歌创作年代不详,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索朗班宗’是什么时候进入仓央嘉措生活的。现在看来,她大概在拉萨最后一个陪伴仓央嘉措的人。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这天,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这个女人显然就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索朗班宗,索朗班宗,又是一个女人。”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中的情歌‘授记’给我们暗示了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那里仓央嘉措曾和他的‘爱人’秘密相会,然后在修炼中进行了伏藏。而‘指南’又告诉我们,这个‘爱人’就是索朗班宗,她肯定已经转世,如今还活着。潜在的逻辑就是,她在哪里,‘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应该在哪里。”
  梅萨说:“我总觉得不可思议,仓央嘉措时代的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一个个都复活了,现在又复活了一个索朗班宗,而这个复活的,很可能会因为我们的寻找而死去。这是我在伏藏学研究中还没有遇到过的。如果说莲花生大师,或者仓央嘉措,或者任何一个大成就者,可以通过家族传承和血缘传承,把法宝伏藏在后人身上,那么他们怎么能保证几千几百年以后这些具有伏藏指南意义的女人会拿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给自己起名字呢?要知道起名字的偶然性非常大,比如我的名字,我妈妈有个朋友是研究格萨尔的,出了一本书送给我妈妈。我妈妈是只看电视不看书的,那天却随手一翻,翻到了《降服魔国》的梗概:以吞食婴孩为乐的北方魔王勒乌兹安趁格萨尔闭关修行时,掳走了格萨尔的次妃梅萨奔吉。格萨尔单人匹马前往魔国营救,途中降服了魔国戍边大臣和魔王的妹妹,最后又得到梅萨奔吉的策应,利箭穿心杀死了魔王勒乌兹安。梅萨奔吉嫉妒格萨尔的正妃珠牡,在格萨尔的酒中下了迷幻药,格萨尔只喝了一口,便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与梅萨奔吉留在魔国长达九年。妈妈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就是要把格萨尔留在自己身边,如果放他回去,他天天和正妃珠牡在一起,那你还不如嫁给魔王。这个女人有本事,我的女儿除了叫我的名字,还应该有一个对外的名字,就叫梅萨奔吉吧。’妈妈给我起了对外的名字自己却从来不叫,上小学时带我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妈妈抠着头说,她叫梅萨……梅萨什么来着?后面的词儿忘了,于是我就成了梅萨。”
  香波王子说:“偶然中有必然。你妈妈的朋友送书,很少看书的妈妈居然看起了书,恰好看到的是格萨尔王传中梅萨奔吉的故事,后来又把‘奔吉’忘了。我觉得这都是天意,在你没出生之前,梅萨这个名字就等着你。”
  梅萨:“又是宿命,有时候我痛恨宿命,痛恨我无法摆脱宿命。”
  香波王子说:“不宿命就无法接触西藏,无法进入藏传佛教,宿命是伏藏的灵魂,伏藏是宿命的典范。我对下一个目标的判断,也是基于宿命。如果‘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日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你相信不?”
  梅萨说:“好吧,我听你的,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拉萨汽车站,肯定能赶上去日喀则的长途汽车。”香波王子捂着肚腹上的伤口起身,从树上取下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握着木轴卷起来说,“我们得带着它,它是我们的吉祥物。”
  4
  一走出那片藏身的公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意识到他们已经寸步难行了。一张通缉令居然就贴在公墓第一排最醒目的一座墓碑上,把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贴通缉令的人再往前走十步,就能望见树荫下两个被通缉的逃犯了。真是尸陀林主保佑,尸陀林母保佑。
  两个人缩起身子,前后左右地张望着,想翻墙出去,却见烈士陵园大门口一个守门老人正在扬头看着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好,老人坐在地上,开始从一个锃亮的小铜盆里往外数钱,并不看他们。好像不看就是有恩,香波王子感激地掏出两元钱丢进小铜盆,拉起梅萨,大步走出烈士陵园大门。
  突然,守门老人说话了:“请你们回来。”
  香波王子和梅萨停下来:“干什么?”
  守门老人说:“我想看看你们。”
  香波王子说:“看看我们?”一抬头发现老人身边的石柱上也贴着一张通缉令,两个人的照片清晰得如同本人。他们吓得都不敢出气了,赶紧离开,似乎守门老人一伸手就会将他们抓住。
  梅萨说:“连坟墓都贴着通缉令,拉萨已是天罗地网了,我们怎么离开?”
  香波王子说:“我也不知道,到了拉萨汽车站再说。”
  这时梅萨的手机响了,是智美打来的:“你好。”
  梅萨说:“你还记得我的电话?”
  智美似乎一点也不想寒暄,说:“你让香波王子讲话。”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接过了手机。
  智美说:“我很佩服你香波王子,大昭寺‘光透文字’又被你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秋吉桑波大师之死就是证明。但你是不会再有下一步的,你已经无路可走。”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你总不希望‘七度母之门’的开启夭折在你手里吧?你和伏藏的缘分已经结束了,传下去吧,为了神圣的‘七度母之门’,我可以做你的上首弟子。”
  “说真的智美,本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现在不了。伏藏是高洁之圣物,它要求发掘它的人善良慈爱、品端行正……”
  智美冷笑道:“你认为我品行不端正?一个连秋吉桑波大师都敢杀害的人是不配教训人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警方这么认为。要是你现在有机会看电视听广播你就知道了。靠通缉令出名是最快的,现在的拉萨,没有人不认得你。快告诉我你从‘光透文字’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警察正在迅速靠近你,你立刻就会失去自由。”
  香波王子说:“好,我告诉你,‘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你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是戏谑还是实话?智美判断着,咬着牙说:“香波王子我恨你,你夺走了梅萨我一辈子恨你。”说罢手机关了。
  香波王子弯下腰:“哎哟我的肚子,疼死了。”
  梅萨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把他扑倒在一片小树林里。几步远的马路上,一些远道而来的蓬头垢面的朝圣者正在朝布达拉宫或大昭寺磕着等身长头,一辆警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出小树林,不敢走大路,就沿着一条人踩马踏的西郊小路往东走,很快到了尽头,一片土坯石料的废墟挡住了他们。香波王子停下来,喘着粗气,捂起肚子坐在残墙上,看了看四周。显然这里曾经是一片民房,拆迁以后来不及新建,就成了废墟。
  香波王子说:“你看看,哪儿有佛龛。”
  梅萨到处看了看,没找到佛龛。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你看倒塌的墙壁上,那些彩绘的吉祥盘长,说明是藏家,藏家怎么会没有佛龛。”
  他自己找起来,最后在一堆破烂木头和破烂藏袍下面看到了砖砌的半截佛龛。他扒掉烂木头和破藏袍,掰下佛龛上泥塑的香炉,看了看,失望地说:“怎么一点香灰都没有。小时候,我常常被雅拉香波神山的山岩、冰石和自己的藏刀划破,阿妈总是捧来香灰,厚厚地盖上一层,然后用布一包,再念几句祈福的经,过两天就好了。”他拿着香炉看看,思忖着说,“也许这比香灰更管用呢,麻烦你,把它砸碎了。”
  梅萨把泥塑的香炉放进佛龛,用石头砸成了粉末。
  香波王子亮出肚腹,抓起香炉粉末糊在伤口上,又用原来包扎伤口的哈达重新包扎好,问梅萨:“你知道它为什么管用?”没等回答又说,“也是阿妈告诉我的,一块石头你朝它膜拜一万次它就会有灵性。一个香炉的寿命是无限的,它常常陪伴着一家几代人,几代人每天朝它膜拜,加起来岂止一万次。而膜拜的内容无非是保佑无病无灾、有福有寿,天长日久人的虔诚和愿望就会浸透在香炉里,香炉的粉末自然就有消炎止疼、生肌长肉的作用。”
  梅萨说:“照你这么说,药店就不用卖药,就卖香炉粉得了。”
  香波王子说:“这你就错了,就算药店会卖香炉粉,香炉粉也是不管用的。因为现代医药也是信仰、情感、虔诚和膜拜的产物。既然药店已经有了这种产物,香炉粉就自动退隐,它只在没有医药的地方和没有医药的时间起作用。比如说现在的我,我已经不疼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梅萨说:“你在用心念战胜自己。伏藏学有一个分支就叫心念历程,自始至终没有行动,从心念伏藏到心念掘藏,都是修行最好的高僧,依靠禅坐观修,用佛法操纵着全过程。”
  香波王子说:“佛法即心法,信仰的力量是无限的,我们走。”
  梅萨问:“怎么走?”
  香波王子说:“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香波王子走到那堆掩埋着佛龛的破烂藏袍前,挑了一件最脏最破的穿在身上,又挑了一件大小合适的递给了梅萨。
  梅萨不接,皱起眉头,嘬着鼻子:“臭,臭,臭。”
  香波王子说:“我们现在能遇到它,就是佛赐的圣物,所有的圣物都来自须弥山上的莲花仓库,带着四季不衰的莲花清香。你再闻闻,香不香?”
  梅萨闻了闻,说:“不香。”但她还是咬着牙穿上了。
  接下来,他们用灰土抹脏了自己的头脸。
  梅萨问:“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我们了?”
  香波王子说:“还要朝拜。”
  拉萨是朝圣者的天堂,天天都有成千上万来自青海、甘肃、四川、云南以及西藏各地的朝圣者匍匐在马路上、广场中、寺院里,做一个朝圣者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上公路,朝着拉萨汽车站的方向磕起了长头。他们衣袍褴褛,风尘仆仆,把一个个等身长头磕得尽量虔诚而标准。和别的朝圣者不同,他们的双手没戴厚木头或三层牛皮的手套,只用破衣服包裹着,更显见他们路途遥远、摩擦地球的时间够长。厚木头的手套磨穿了,三层牛皮的手套磨掉了,只能破衣服裹手了。满怀欢喜的朝圣者,哪个不是如此坚忍呢?
  不时有警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和其他一些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认出他们来,就连刚刚找回路虎警车的王岩和卓玛,也没有想到前面那两个脸上蒙尘最厚、衣袍烂洞最多、身上气味最臭、磕头最是一丝不苟、行动最是缓慢如蜗牛的人,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香波王子和梅萨。
  路虎警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香波王子直立着,盯着路虎警车远去的背影,把手在头顶拍一下,在额际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正要拜倒在地,一辆拉萨警车尖叫着停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他呆住了,身体僵硬地弯曲着,就听梅萨在身后小声说:“快跑。”他没有跑,既然人家已经认出了他们,再迅速的逃跑都是多余的。
  然而虚惊一场,拉萨警车是跟踪路虎警车的,紧急刹车是为了一只野狗。野狗横穿马路,已经过去了,突然又不想活了似的拐到了马路中央。
  生命平等的意识是拉萨的阳光,所有人包括执行紧急公务的警察都会有温暖的照临。看着野狗安全了,警车才急急忙忙驶去。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吓得一脸煞白的梅萨,嘴角一挑,轻轻一笑。他们继续磕头,两个小时后来到拉萨汽车站。
  傍晚了,连夜去日喀则的客车正在售票,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地上,脸朝地面,翻起眼睛瞪着前边。仿佛长头磕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磕下去了。香波王子得意地想,全世界只有拉萨是这样的:一个逃犯可以理所当然地俯卧在地,用大地遮挡面孔,而不至于被家喻户晓的通缉搞得束手就擒。就算有明察秋毫的眼光扫过来,那也只能落在后背和后脑勺上,有用后背和后脑勺通缉罪犯的吗?
  但是得意就像掠过天空的星芒,闪过去就是黑暗。香波王子绝望地看到,所有上下旅客的车门口、所有还在售票的车站窗口,以及停车的广场、进出车辆的路口,都有一些可怕的人影。他们不提行李,不带老婆孩子,他们穿着夹克或者西服,假装看报纸或者聊天,眼光却在行人脸上瞟来瞟去。
  香波王子说:“早该想到了,拉萨汽车站是罗网的收口,不是我们的起点。都是我的错,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怎么还能抱有侥幸。”
  梅萨说:“来了后怕,不来后悔,赶紧撤吧。”
  他们磕头而去,就在许多便衣的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拉萨汽车站。他们看到,就像影子一样从北京跟到拉萨的喇嘛鸟就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靠在车头上说着什么。香波王子寻思:他们肯定还是不希望警察抓住我,我是不是应该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呢?立刻又摇头,那跟投案自首有什么区别?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已是警察眼里的反光镜了。
  有个朝圣者跟在了他们身后,他留着已经均匀地长出头发的那种光头,裹着袈裟、用黑氆氇蒙着嘴脸,戴着一副没有丝毫磨损的木头手套。给人的印象是刚坐长途车来到拉萨,一下车就开始了朝拜。傍晚最后的阳光拉长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香波王子瞥了一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不禁浑身一抖。他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让稍后的梅萨磕头磕到自己身边,小声说:“骷髅杀手跟上了,他居然认出了我们。”
  趴在地上的梅萨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趴在地上的骷髅杀手从黑氆氇上面露出血红的眼睛,阴恶地瞪着她和香波王子。她心里一瘆,顿时觉得站不起来了。
  香波王子说:“你在我前面,往功德林的方向磕头,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
  梅萨问:“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还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如果他还想杀我,我这次很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情况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正当香波王子跪在地上,厉声责问匍匐而来的骷髅杀手“你想干什么”时,一辆警车飞速而过。警车走远了,却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吓得失去了控制,他一头撞向路边的水泥电杆,又弹回来,连车带人摔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包括慈悲为怀的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包括两个便衣。
  一直没有接到“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便猜测香波王子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在拉萨以外的某个寺院,尤其是距拉萨四十五公里的甘丹寺和二百八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其重要地位对伏藏和掘藏都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一直守候在长途汽车站,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警察抓捕香波王子的中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同时蹲下,想扶起香波王子,慈悲地问着:“没事儿吧,没事儿吧?”香波王子坐了起来,一看是他们两个,忽地又躺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对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再次扶他坐起,想看个究竟,却被香波王子使劲推开了。
  所有的细节都被监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的两个便衣看在眼里,立刻扑过来,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他在想:怎么办呢?
  一个便衣一手架着他,一手拿出手机打电话:“碧秀副队长,抓住了,香波王子抓住了,他化装成朝圣者,在拉萨汽车站。”碧秀在电话里说:“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就到。”便衣说:“他跑不了了。”
  这时,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听着便衣打电话,意识到是警察,撒腿就跑。便衣一愣:他是谁,怎么一见警察就跑?不管是谁,抓住了再说。一个便衣立刻给香波王子戴上手铐,牢牢控制住了他,另一个便衣起身去追撵那个骑摩托车的人。
  一直趴在地上观察动静的骷髅杀手这时候一跃而起,扑过来一拳打翻了控制香波王子的便衣,扶起摩托车,冲着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梅萨喊道:“快,把他扶上来。”
  香波王子反应要比梅萨快,没等她起来,已经举着手铐瘸到了摩托车跟前。“上,快上。”他喊道。
  梅萨一脸迷茫:“我们跟着他?”
  摩托车发动起来已经要走了,骷髅杀手一把将梅萨拽趴在后座上。香波王子抬腿跨了上去。被骷髅杀手打翻的便衣爬起来撕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身体后仰着,两腿紧紧夹着摩托车。他是从小夹着马背长大的,无意中练就的腿力这时候帮了他的忙。便衣被拽倒在地,而他却牢牢固定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吼叫着前冲而去,便衣被拖出了十多米才松手。一大群便衣追了过来,追了一段就开始鸣枪警告。
  碧秀出现了,大声说:“真是愚蠢,他们是亡命徒,警告只能让他们跑得更快。”说罢,急急忙忙钻进了一辆警车。
  这时有便衣扭着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走来,对碧秀说:“我抓住了一个。”
  碧秀说:“立马押回去,突审。”
  骑摩托车的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哭着说:“我是第一次偷摩托车,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吧,我老婆还在医院等着我。”
  碧秀一听,说道:“贼娃子添什么乱。”一踩油门就走。
  碧秀的警车在拉萨河边中和国际城的桥头追上了摩托车。这辆偷来的摩托车跑了不到两公里就没油了。骷髅杀手跳下来,扔掉摩托车,从“遍撬一切”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取下了香波王子的手铐,小声说:“牛跑,牛跑。”
  梅萨问:“什么牛跑?”
  香波王子说:“放过牛的人都知道,受惊的牛群不往一个方向跑。”
  骷髅杀手说:“我说跑,你们就跑,分头跑,他只能选择一个追,另外两个就能活命了。”
  香波王子迅速扫了梅萨一眼说:“我往自治区政府跑。”
  骷髅杀手说:“如果我不死,我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们。”他看碧秀已经从警车上下来,嗖的一声把手铐扔了过去。
  碧秀眼疾手快地接住,“哼哼”一声说:“它对我没什么用,我不可能打死了人再铐住他。”说着,扔掉手铐,掏出了枪。
  骷髅杀手说:“你的骷髅刀呢?黑方之主的教言你不会忘记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使命就是让骷髅刀说话,你不会用骷髅刀惩罚人,你不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碧秀再次“哼哼”了一声说:“那我就让它说一次话给你看。”他收起手枪,从怀抱里抽出骷髅刀,狞笑着晃了晃。
  骷髅杀手大喊一声:“跑。”
  三个人朝着三个方向跑去,碧秀一愣,再掏枪已经来不及了,犹豫了一下,觉得先惩罚内贼更符合“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则,便大吼一声,朝骷髅杀手追了过去。
  5
  香波王子跑跑停停,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原本几分钟就能到达的自治区政府门口。他肚腹上有刀伤,又被摩托车撞了一下,能到达这里已经是佛祖保佑了。门口马路对面黑暗的树荫下,梅萨早就等在那里,冲他打了声口哨,看他行动迟缓,跑出来挽起他就走。
  梅萨说:“你怎么选择这里,这里是很危险的。”
  香波王子说:“附近有更合适的地方吗?也许追捕者想不到,逃亡的杀人犯会来政府门口躲藏。”他在黑荫里坐下,喘着气,擦着满头的冷汗又说,“伤口又开始疼了。”其实一直在疼,他忍着,只是现在忍不住了。
  公路上,几辆警车划破最初的夜色飞速驶过。
  梅萨说:“香炉粉末不起作用啦?我现在就去药店买药。”
  “绝对不能去,警察肯定知道我有伤,所有医院和药店都会有布控。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搞到治伤的药。”
  “什么地方?”
  “大昭寺,国字脸喇嘛那里,最初就是他给我敷了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又用大黑天的哈达包扎了伤口。”
  “那里很危险。”
  “危险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希望。”
  梅萨自语着:“一半是活,一半是死,我们是在赌命了。”
  他们脱掉了一身肮脏的行头,去掉了所有朝圣者的痕迹,搀扶在一起上路了。不敢坐车,只能步行,从自治区政府到大昭寺两三公里的路,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所经之地都比较繁华,人影杂乱,灯影斑驳,有的是勾肩搭背的情侣。白天的喧闹以最后的收场掩护着他们,很少有人关注这一对卿卿我我、过于平凡的男女。香波王子和梅萨安然出现在八廓西街的阴影下,混进一大堆长年累月把这里当作露天寝地的乞丐中。
  香波王子写了一张纸条:“求见秋吉桑波大师。”花两元钱让一个老乞丐去敲门递纸条。秋吉桑波大师已经不在了,守门喇嘛一定会交给和秋吉桑波大师最亲近的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果然出来了。递纸条的老乞丐引他们来到了乞丐堆里。两个壮硕的喇嘛跟在后面,却没有过来,躲在大昭寺门墙的拐角处,朝这边张望着。
  香波王子捂着肚子咬着牙,艰难地站了起来。
  国字脸喇嘛说:“我知道是你,但你不该写‘求见秋吉桑波大师’,会引起别的喇嘛注意。”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能那样写。我有伤,我需要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药我带来了。”国字脸喇嘛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布兜,正要交给香波王子,两个壮硕喇嘛嗖嗖嗖跑过来,揪住香波王子的同时,一把叼走了小布兜:“圣教的敌人,终于抓住你了。”
  香波王子后退着说:“谁是圣教的敌人?”
  两个壮硕喇嘛一左一右拧住他:“所有的杀人犯都是圣教的敌人。”又指向国字脸喇嘛,“还有你,吃里扒外的败类,你帮助圣教的敌人你也是敌人。”
  国字脸喇嘛突然喊起来:“乞丐们,我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谁还认得我?十年前秋吉桑波大师收留了我,叫我乞丐喇嘛。乞丐喇嘛今天对老朋友们说,秋吉桑波大师对我好,就是对你们好。这一男一女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朋友,你们要帮他们一个忙,不要让这两个不懂事的喇嘛抓住他们、上去,给我压倒。”
  四周顿起一阵骚动,有讲义气的,有凑热闹的,还有趁机使坏的,乞丐们胡喊乱叫着扑了过去,把两个壮硕喇嘛压趴在地上。乞丐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伟大掘藏的一部分,嘻嘻哈哈、前赴后继地扑压着,一会儿便摞成了一座山。
  终于不闹了,两个壮硕喇嘛从地上爬起来,摸骨摸肉地呻唤着,再向四周寻找时,香波王子早就不见了。两个壮硕喇嘛推搡着国字脸喇嘛走向了大昭寺门口。国字脸喇嘛突然回头喊起来:“再见了,香波王子,今生今世我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秋吉桑波大师,一个就是你。”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就藏在大昭寺前唐蕃会盟碑下的阴影里,看着三个喇嘛消失在大昭寺门内,才走出阴影,来到乞丐们中间,这儿掏掏那儿摸摸,舍散了身上全部的零钱,然后慢腾腾离开。
  梅萨说:“我以前挺讨厌乞丐,觉得大煞风景,没想到讨厌的才是能帮忙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要讨厌?乞丐是佛的一部分,是拉萨的一部分,或者说只要有佛,就会有乞丐。乞丐标志着怜悯的存在,给佛提供了大慈大悲的理由。乞丐还是象征,象征了释迦牟尼最初被人世的苦难所牵引,走向忏悔和拯救的时刻。每一个活佛、所有的喇嘛,都应该在乞丐面前照出自己:有没有悲悯,能不能布施,可不可忍辱,是不是精进。乞丐之心,也是佛之心;乞丐之请,也是佛之请。人世与佛界,其实没有区别,每一个乞丐,都可能是一尊佛,来挽救你,或者给你提供乐善好施的机会。”
  “你和智美就是不一样,智美一见乞丐,总说他们是寄生虫,丢尽了脸面。”
  “一般藏民都不这么认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
  梅萨欲言又止,看着香波王子并不逼她说,就又主动说起来:“他父亲作为宣谕法师,虽然能够直接和神灵交通,却并没有神仙的富贵,所谓云游四方实际上就是一种半乞讨的生活。这样一种生活是不能养家糊口的,智美的母亲很早就改嫁。智美是宣谕法师一手拉大的,十二岁以前就是个小叫花子。十二岁以后,已经被父亲调教成占卜神童的他进入夏鲁寺学经。没想到师父两年后还俗,征得他父亲的同意,把他带到康定,送进了康定汉藏双语学校。他在康定长大,其中有三年是和父亲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基本过着孤儿的生活。但他是聪明的,有志向的,志向就是和父亲一样精通占卜,却不再重复父亲的生活。他要过好日子,要做人上人,要有钱,有知识,有地位,有享受。他仇恨乞丐其实就是仇恨贫穷和卑贱,仇恨自己的童年,仇恨不堪回首的历史——自己的历史和父亲的历史。”
  香波王子说:“那是不该的,他父亲其实比他强,尽管物质生活糟糕得一塌糊涂。”
  “这个他也承认,所以总是不安分,想振兴祖业。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和祖先比,越来越不如了。’关于他的祖先,教内熟悉他父亲的人都知道,你恐怕也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统治过西藏的蒙古人,大名鼎鼎的拉奘汗。”
  香波王子惊问道:“拉奘汗?不可能吧?”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智美坚信他的家族具有拉奘汗的传承,他是拉奘汗的后代,他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传后人。”
  香波王子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他抱着新信仰联盟的观点。”
  梅萨说:“祖先的遗恨智美要弥补,所以对他来说,新信仰联盟不仅是观点,还是组织,他已经是新信仰联盟的一员了。”
  香波王子又是一惊:“什么时候加入的?”
  “就是那次出国,中国藏学基金会资助藏族青年学者去美国惠灵顿大学做访问学者,边巴老师推荐智美去了。一去就和新信仰联盟的人发生了联系,仿佛他们知道智美的身世,也知道智美需要钱。”
  “那么你呢?”
  “我也去了,这你知道。”
  “我说的不是出国,是新信仰联盟,你是不是也加入了新信仰联盟?”
  “那是以后的事,智美一再撺掇我,我不能不听,我是他的女人。对你失望后,我就已经决定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既然这样,他加入,我也只能加入。但我们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和改造,来不及了,回国的日期很快到了。”
  “智美的撺掇不是你加入的理由,至少不充分。”
  梅萨点点头:“更充分的理由跟你有关,跟你的仓央嘉措研究有关。仓央嘉措是人,他的所有情人包括玛吉阿米也是人,是人就应该有爱也有恨。玛吉阿米是仓央嘉措的最爱,仓央嘉措也是玛吉阿米的最爱,他们为了对方,彼此都经受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当然应该醒悟这些苦难是谁带给她的。”
  香波王子一副你懂什么的神情:“你说他们有恨,恨什么?恨圣教?仓央嘉措不会,玛吉阿米也不会,他们都是虔诚的信仰者,即使面对死亡也不会有恨。”
  “他们不恨圣教,难道不恨‘隐身人血咒殿堂’,不恨那些血淋淋的谋杀?”
  香波王子坚定地说:“也不会,他们谁也不恨,永远不恨。”
  “可是我有恨。”
  “你?你恨什么?”
  “我恨仓央嘉措应该恨但没有恨的一切。”
  香波王子瞪着她,好像突然才发现:“仓央嘉措跟你有什么关系?”
  梅萨说:“难道我就不能研究吗?别忘了,我一开始就爱你,你研究的我也在研究,为什么,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既然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或者仓央嘉措的转世,我就必须跟仓央嘉措有关系,不然我怎么爱你,你怎么爱我?”
  “你热爱仓央嘉措,你有恨,有恨就要加入新信仰联盟,然后跟我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然后让圣教蒙羞丢脸,然后和智美一起贪占钱财,出人头地……”
  梅萨大声辩白道:“我跟他不一样,不一样,我们并没有共同的目的。”
  香波王子冷笑一声:“我看不出来,仓央嘉措屡遭拉奘汗迫害,而你,自命为爱我爱仓央嘉措的人,却和拉奘汗的继承人一起实现着拉奘汗的遗言——追寻新信仰,既可笑又可耻。”
  “所以我一直在彷徨,彷徨到今天我抛弃了智美,爱上了你。我连我妈妈的话都不顾了,她让我只爱一个男人。”
  “难道你现在爱着两个男人,一个我,一个智美?”
  “不要再提智美了。我说过,我的感情已经给了你,但心和灵魂还飘着。”梅萨叹口气,“不说这些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香波王子半晌无话,看到梅萨搀靠着自己,一副神情倦怠、楚楚可人的样子,心头一疼,说:“我们都需要休息。”
  他们在朵森格路上找了个休息的地方。这里好像是一个临时的垃圾总站,有一片排放整齐的垃圾箱。从垃圾箱的夹缝里钻进去,来到中央靠着垃圾箱坐下,很安全。
  香波王子说:“睡吧,累了。”
  梅萨担忧地说:“药没拿到,白来了,你的伤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不要紧,就是疼,明天就好了。”
  但是他们睡不着,拉萨的夏夜有时候是很凉的,就像今夜,凉得身体下面的水泥地变成了冰,加上对明天的担忧,脑子就越来越清醒。
  梅萨说:“这些垃圾箱肯定是傍晚集中到这里的,明天早晨就会拉到垃圾处理站去,我们很快就会暴露。”
  香波王子说:“我想起了一苇渡江。公元520年,梁武帝派人追赶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正走在江边,自忖和梁武帝机缘不投,随手折了一根芦苇抛向江水,然后脚踏芦苇,渡江而去。我要是菩提达摩就好了。”
  “实际一点,想办法先把你的伤治好。”
  “我祈求菩提达摩借我一根芦苇,我祈求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帮助我们渡过拉萨河,我祈求希望不要离开我们。”
  梅萨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香波王子说:“机场有检查,天路不通,路口有把守,地路不通,只有走水路了。拉萨的水上没有路,也就没有警察,我们要是开出一条路,不就可以安全离开拉萨了吗?我是说,我们可以把拉萨河当作航道顺流而下,正好是去日喀则的方向,漂流五十公里,到达雅鲁藏布江,然后上岸,再从陆路往前赶。”
  “你真把自己当成菩提达摩了,你有船啊?”
  香波王子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忘了疼痛,站起来说:“我们明天就造船。”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开始行动了,先是腾空了一个垃圾箱,垃圾箱是带轱辘的,香波王子钻进去让梅萨推着。梅萨反穿了香波王子的外衣,又从垃圾箱里捡了一顶男式灯芯绒单檐帽扣在头上,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唱着仓央嘉措情歌,大大方方出现在马路中央:
  姑娘装在少年心上,
  就像蜜蜂撞上蛛网,
  刚刚缠绵了才半天,
  又想起修法的佛堂。
  清晨的马路上没有别人只有警察,警察远远地听到歌声,又听到垃圾箱的轱辘在柏油路上发出的轰响,就不再注意了。有个警察还说:“现在拾破烂的真多,不是拾而是抢,不勤快就抢不上了,看来这玩意肯定能赚不少钱。我要是不当警察,就去拾破烂。”
  警察的漠视给了梅萨胆量,她突然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下来,咚咚咚地敲响了门。一个小姑娘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打开写着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小窗口,伸出手接了钱才问:“什么药?”梅萨说:“我那个阿哥抢了人家的情人,人家动了刀子,流了很多血,什么药你看着给吧,好点的。”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在垃圾箱里掀起遮盖他的一些烂塑料袋说:“你是谁?是观世音菩萨,还是白度母?你比我有能耐。”
  梅萨说:“我是跟你学的,学成了一个骗子。”
  他们来到拉萨河边,藏匿到一段废弃水坝的导流洞里,污臭的气息几乎让他们窒息,但污臭就是保护伞,这里是一个老鼠都不来的阒寂之地。梅萨拿出两瓶内服的藏红云白接骨丹、两瓶外敷的麝香乌头寒水石、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给香波王子洗了伤口敷了药,又让他干吞了两片止痛药,用干净的纱布拦腰一裹,两个人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香波王子说:“接下来的采购全靠你了。”
  梅萨说:“我知道,但我觉得我们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香波王子拍拍胸脯说:“我失败过吗?你照我说的做。”
  6
  他们一起呆到上午十点,估计商店都开门了,梅萨再次反穿香波王子的外衣,戴着男式灯芯绒单檐帽,匆匆离去。她回来时已过中午,一个结结实实的编织袋累弯了她的腰。香波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自动充气筒、六只汽车内胎、七根不锈钢折叠式晾衣杆、一盘尼龙包装绳、二十个编织袋,还有一个食品袋,里面是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
  香波王子看了看,高兴地说:“齐了,就是晾衣杆比我在北京见过的细了些。”
  两个人先饱餐了一顿,然后开始造船:先用气筒给六只汽车内胎充气,再把汽车内胎一排三个绑成一个平面,把五根不锈钢晾衣杆横三根、竖两根地加固在汽车内胎上,最后又给内胎裹了两层不吸水的编织袋防止它被岩石划破。还剩下两根晾衣杆,那是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撑杆,用来摆脱触礁搁浅的危险和掌握方向。
  离开拉萨的船就这样造出来了。梅萨看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
  香波王子说:“怎么样,我们的菩提达摩号?可以出发了。”
  梅萨仿佛才意识到不是闹着玩的:“真的要从水上走啊?”
  香波王子仰起头颅,豪迈地说:“圣城拉萨,祝我们一帆风顺吧。”
  他们把菩提达摩号抬进了拉萨河。
  梅萨担忧地说:“我会一点游泳,你呢?”
  “你会游泳?藏民会游泳的可不多。”
  “要是智美在就好了,他游得比我好十倍。”
  “我们用不着游泳,我们会一直在船上。”香波王子说罢,舔了舔作为护身符的鹦哥头金钥匙,又把从烈士陵园拿来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绑在了身上。
  香波王子坐了上去,达摩号顿时有些倾斜。梅萨知道已经不可能后退,咬咬牙趴在了上面。香波王子果断地用撑杆撑住了河岸,使劲一推,就把达摩号推进了河浪。河浪拍过来,就像一只手搡了一下又拉了一把,达摩号摇晃着,意识到自己是一艘船,便朝着水浪的诱惑滑翔而去。
  这时,从岸边的坝柳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叫:“你们不要命啦?回来,回来。”
  香波王子回头一看,惊诧道:“智美和他的姑娘?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梅萨说:“是你告诉他的呀。你说‘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智美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香波王子说:“我这样说了吗?”
  梅萨说:“绝对说了,一出烈士陵园你就说了。”
  香波王子想起来了:“对,我是这样说的,我说的是他吗?我说的是我吧?我在那个时候就预言了我和拉萨河的缘分,天意,天意。”
  已经到了阔水地带。香波王子用撑杆划着水,发现拉萨河的宽厚到了水中才能感觉到,你看不见底,却能感觉到淹没了九丈龙宫的深沉正在下面缓缓运动。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了起来。梅萨一脸蜡黄,惊望着水面说不出话来。
  香波王子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按照‘七度母之门’的踪迹来到了拉萨河,河神会保护我们的。”话音刚落,一个大浪扑过来,忽地举起达摩号,又狠狠地甩向幽深的浪谷。香波王子和梅萨同时尖叫起来。
  河岸上,智美和索朗班宗跟着达摩号奔跑着。
  智美突然停下,愤怒地说:“他要想死就死去吧,还要带上梅萨,也不知梅萨怎么会喜欢一个要她去死的人。”然后拿出手机打给了邬坚林巴,“快来吧,香波王子搞的是自杀式逃命,‘七度母之门’的开启这次真的要中断了。”
  监视智美和索朗班宗的两个便衣立刻意识到有情况了,一边跟着他们,一边向河心眺望,一望便傻了眼:逃犯出现了,名副其实的亡命徒,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拉萨在没桥的时候有过牛皮筏子,那是用来摆渡的,顺河而下的工具和举动自古以来都没有过。拉萨河不是航道,密集的礁石会像撞碎水浪一样撞碎所有的漂流物。
  很快,便衣和不便衣的许多警察都来到了拉萨河边。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拿着话筒向河心喊话:“赶快上岸,赶快上岸,你们这是自杀,奉劝你们不要自杀。”喊了几声就意识到,水流越来越急,上岸是不可能了,逃犯唯一的出路就是撞岩而死。他觉得义务已经尽到,收起话筒,命令自己的部下:“跟上,漂到哪里,跟到哪里,等着收尸吧。”
  阿若喇嘛提醒道:“你还能见到尸体?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冲到雅鲁藏布江。”
  碧秀扭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消息灵通得很嘛,谁通知你们的?”
  阿若喇嘛高深莫测地说:“拉萨河的河神通知我们来救人。”
  碧秀说:“那就去救啊,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念一句唵嘛呢呗咪吽,拉萨河就会干掉。”
  阿若喇嘛说:“警察是佛的护法,你们在这里,我们显什么能?”
  邬坚林巴插进来说:“救人的时候靠警察还是靠活佛,警察说,靠活佛,活佛说,靠警察,其实警察就是活佛,活佛就是警察,你们两个,一样啊,都是救苦救难,救苦救难,谁都不能落井下石,对不对?”
  碧秀意识到是说给他的,“哼”了一声,走了。
  阿若喇嘛走向一边,把电话打给了王岩:“你们见不到香波王子了,再见到就是鬼,他还会转世,转世之后才能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们从北京开始就互相联络,明天我们就要回北京了,给你们打个招呼。”然后把香波王子在拉萨河上漂流逃亡的事儿说了。
  王岩沉默着,突然喊一声:“在哪里?我们马上就到。”
  这时邬坚林巴过来,一把抓住阿若喇嘛说:“我突然想起来了,说不定有个地方能救起他们。快,我们走。”
  他们转身离开。阿若喇嘛突然又回来,把同样的话告诉了碧秀。
  水急浪猛的河面上,达摩号的颠簸越来越惊险,好几次都是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似乎就此完蛋了,又奇迹般地翻了上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浑身湿透,呛得连连咳嗽,本能地贴伏在达摩号上,紧紧抱着汽车内胎。
  香波王子说:“坚持住,坚持住。”
  似乎是为了挑衅他这句话,恶浪挺起来,一掌拍在了他脸上。他感到一阵眩晕,黑暗顿时覆盖了他。好在他没有松手,他在黑暗中飞了起来,轰然落下的时候,水流好像平缓了些。
  他喊道:“梅萨,梅萨。”
  梅萨就在他身边,她的感觉比他更糟,吐字不清地说:“我已经死了。”
  好在河道突然变宽了,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撕大了峡谷,水流铺展而去,顿时平缓了许多。两个人喘着气,吐着水,互相看了看,也看了看身下的达摩号。达摩号始终没有翻,这似乎是最大的鼓舞。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用额头摩擦着船体,像是膜拜:保佑啊,西藏所有的神灵都来保佑。
  梅萨恐惧地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香波王子抬头看了看,发现拉萨城已经远去,要是从陆地上走,肯定已经超过了警察的封锁线。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成功了,把不是航道的拉萨河当作航道,安全离开了拉萨。现在要做的是……”
  话没说完,只听哧啦一声,达摩号腾空而起,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被巨浪打进了水里。梅萨身子一歪,淹进了水里,又忽地上来,香波王子一把揪住了她。
  “抓牢,抓牢。”他喊着,再看达摩号时,两只内胎已经划烂泄气,作为骨架的所有晾衣杆严重变形,这才意识到礁石出现了。他坐起来,端起抱在怀里的撑杆,瞪起眼睛观察着。水面上出现一片血色。香波王子说:“你烂了还是我烂了?”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伤口上的血,再一次涌流不止了。
  一快顶端安驻着鸟窝的巨石飞速而来,香波王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巨石戳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撑杆断了,达摩号丝毫没有减速或者改变方向,而他自己却差一点被戳翻到水里。这次是梅萨拉了他一把,他刚把内胎抱住,水流就把达摩号冲到了巨石上,砰的一声,又一只内胎烂了。
  现在,六只汽车内胎还剩下三只,达摩号几乎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随时还会撞裂划烂的三个连体的内胎。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内胎上,看到河道突然变窄,急流更急,激起的浪花就像节日的焰火,直冲上去又散落而下,一座刀锋般的礁石横挡在前面。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香波王子上牙碰着下牙,咯咯咯地说:“别怕,大不了……”
  梅萨哆嗦着叫一声:“别说死,我就怕死。”
  香波王子狠狠心说:“死到临头,怕也没用。”
  岸上的人顺着拉萨河往下游跑,有奔走的,有车行的,跑在最前面的是喇嘛鸟。喇嘛鸟突然停下,钻出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几个雍和宫喇嘛。他们走下公路,快步来到河边。
  邬坚林巴说:“就是这个地方,只要他们安全到达这里,就能堵住他们。”
  这个地方河面并不宽,水流也很急,但前面是个葫芦口,从上游漂来的许多枯枝败叶、腐草朽木壅塞在这里。此刻这些壅塞物唯一的价值就是柔软,撞上去不会粉身碎骨。
  碧秀带着人到了,摇着头说:“上游水那么急,礁石那么多,到不了这里,这里只是个收尸的地方。”
  阿若喇嘛说:“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他们活着到达这里呢?你是不是不抓他们了?”
  碧秀说:“是的,不抓了,我去抓鬼。”
  阿若喇嘛拽上邬坚林巴,扭身走向公路。公路上停满了车,有警车,有出租车,有路过看热闹的公车私车,就是没有他们希望看到的路虎警车。阿若喇嘛拿出手机正要打给王岩,邬坚林巴突然兴奋地喊起来:“看啊,有人下去救他们了。”
  远远的激浪中,两个黑点朝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漂去,他们是两个救援者,在最近的距离中看到了死神对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威逼。
  这是一次致命的撞击,刀锋般的礁石割散了三个连体的内胎,也割裂了抱在一起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他们来不及看清对方怎么样,就各自抱着一个内胎旋转而去。涡流出现了,一涮就把梅萨涮进了水壑,她靠着自己那一点泳技,努力浮出水面,挣扎了几下,朝着又一个漩涡一头栽了下去。而香波王子却被一股尖细的激流带离了漩涡,直冲而下,更加不幸地朝着另一座暗藏杀机的礁石扑撞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他感到天空掉了下来,黑暗棒击着他,他脑袋一沉,“啊哟”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的内胎离他而去。
  只有进到水里才能感觉到,漩涡是可以漩进也可以漩出的。梅萨又一次浮出了水面,内胎脱手了,她本能地抓了一下,却抓在另一个漂浮物上。就是这个漂浮物突然揪住了她的头发,拼命往上拽着,使她一连躲过了两个漩涡。她以为是香波王子,抱住对方,懊悔地说了一句:“什么一帆风顺,我拦住你就好了。”然后被一股水浪呛得几乎闭气。
  拽她的人还在拽,但力气越来越小,终于拽不动了,哗啦一声响,两个人同时往下掉去,深渊出现了,他们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又急蹿直上,哗的一声蹿出了水面。就在这时,似乎有神力相助,脱手而去的内胎突然又被水浪卷了回来,那人一把抓住,套在了梅萨身上。
  梅萨头脑昏胀,半醒半迷,也不知是心说还是嘴说:“香波王子,你不是不会游泳吗?我怎么觉得你是会的。”
  顺着狂奔的水,连续撞岩而去的香波王子有了一丝丝的清醒,感觉有人使劲扶着他,心说到底是会一点游泳的,梅萨你比我强啊。然后不由得张开嘴,想吸一口气,却灌了一口水,还没吐出来,便又一次撞到礁石上,昏迷再次控制了他。
  救他的人大声喊叫着:“你可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救你干什么?”他没有内胎,全靠自己出色的水性保护着香波王子,也保护着自己,免不了也会狠狠撞在礁石上。他奇怪地想:怎么在水里撞礁就跟从山上滚下石头砸着自己是一样的?可不能再砸了,再砸我就丢死人了:在全系统的运动会上拿过金牌的游泳健将下水救人淹死了自己。他一只胳膊用力划水,机警地躲闪着礁石。突然礁石变大了,眼看躲不过去,便把身子向前,抱住香波王子的头,让自己的屁股重重地夯在了礁石上。他疼得惨叫一声,回身再游,又一头撞到另一块礁石上,两眼顿时金花乱飞。等金花消失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一股水流从两礁之间射过,那边,一座平坝升起。不是平坝,而是壅塞河道的枯草朽木。它们本来也是漂浮物,现在却拦住了所有其他漂浮物。
  天色即将黑下去,河面上的人渐渐模糊。
  邬坚林巴兴奋地说:“看啊,他们被堵住了。”
  阿若喇嘛跑向河边,两脚插进水里,焦急地喊着:“往这边游啊,怎么不游了?”他不知道,就算是两条鱼,在这样的水流里游走,也会筋疲力尽的。更何况漂浮物虽然不动,但下面的水流很急,稍一松懈,就会卷到下面去,下面是黑暗而深长的黄泉隧道。
  这时碧秀也喊起来:“喂,他们活着还是死了?”一连喊了几遍都没有人回答。其实河中的人也在喊:“快下来接我们,我们没有力气了。”岸上的人听不见,风浪把声音卷没了。
  阿若喇嘛抬脚就往水里走,走到河流淹没大腿的地方,突然又跳回到水边:“哎哟我的释迦牟尼,我可从来没下过水。”然后朝岸上的人喊道,“谁是会水的,会水的下去拉一把。”
  岸上的警察和围观的人都是藏民,藏民不是大山的儿子就是草原的后代,游泳对他们来说想都不敢想,那是龙王龙太子的本事。除非像智美这样在北京生活的藏民,中央民族大学的游泳池把他培养成了鱼。藏民都怕热,别的人是热了就吹凉,他是热了就下水,一到夏天,几乎天天下午泡在学校游泳池里,泡了几年就泡成游泳健将了。
  邬坚林巴走向智美:“现在轮到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美说:“他们到底死了还是活着?我是宁肯背尸,也不救命的。”
  他身边的索朗班宗说:“那你就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就没打算做人,做人有什么意思?”
  河中的两个救援者已经有些吃不消,昏迷的香波王子和也已经昏迷的梅萨死沉死沉地拽着他们,他们几乎无力再把他们托出水面。甚至有一次香波王子被水流冲到了漂浮物下面,救他的人一手扳住一根朽木,扎进水里,用牙齿咬住他的衣服才又捞了回来。两个救援者你一声我一声地喊起来:“快来人哪,坚持不住了。”
  风浪小了些,若断似连地传来喊声,却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
  碧秀几次把警服脱了又穿上,给人的感觉是想下去救人却又无可奈何。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比河浪还要疯狂的叫嚣是什么:杀了香波王子,杀了梅萨,也杀了河里的两个救援者。他们立刻会被漂浮物下面的潜流卷走,天已经黑了,根本无法打捞。几个小时后,就会冲进天下第一险河的雅鲁藏布江,几天之后就会冲进喜马拉雅山脉,鬼神都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被他杀害的。但临到下水时他只能长叹一声:旱鸭子,我怎么是一只下水就等于自杀的旱鸭子?
  那边,索朗班宗还在说:“你真的不救?那我就下水了。”说着就往水里走。
  智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又不会游泳。”
  索朗班宗说:“连不会游泳的都要救人,你会游泳却要冷酷到底,你真的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们只为‘七度母之门’而活而死,你不明白吗?”
  索朗班宗急得跺跺脚,转身离去,朝着岸上一层层的人乞求着:“谁会游泳啊,救救人吧,救救人吧。”乞求没有结果,她坐在河岸上悲痛地哭起来,说:“我早就应该去找他,怎么就没去呢?”
  她想起那次和香波王子的见面,当她说“前世注定的爱侣,那是要用仓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时候,香波王子立刻唱了起来。她没想到香波王子的仓央嘉措情歌会是这样一种声音:就好像空着的心房突然迎来了主人,钥匙一响,门就自动开了。此前也有人想进去,但是门,牢固的心房之门就是不开,错觉中以为开了,一推却又是牢牢的关闭。主人,你是我内心一千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所有的都已经为你敞开,你却要死去了,你让我眼看着你就要被滔滔河水冲走了。她学着香波王子的声音唱起来:
  眷恋的心上人儿,
  若要去学法修行,
  就随着小伙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智美回头看着索朗班宗,心说你越唱我越不救,不救,就是不救。我连梅萨都不想救,还救香波王子?他们死了我就是唯一的掘藏者。心里恨着,耳朵却在不由自主地谛听索朗班宗的仓央嘉措情歌,莫名的感动不期而至。他吃惊地审视自己:居然他会被感动?片刻之后,他更加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脱掉衣服,在情歌的推动和护送下,来在了水边。
  智美问自己:你是拉奘汗的后人,你不是铁石心肠吗?
  天黑了,河面上的人影和水流变成了一种颜色,救援是看不见的,只有声音不时地响起来,证明他们还在和水流抗衡。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小时,河中的人才慢慢靠近水边。
  智美先是拖着香波王子来到了岸上,然后再下去,又是一番看不见的折腾,才又把梅萨拖上来。为什么要先救香波王子?难道“七度母之门”比梅萨更重要?难道香波王子真的比他更有希望发掘到伏藏?不不不,他永远不想清醒地面对那个一直被他死死摁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阿若喇嘛紧张地问:“活着吗香波王子?”
  智美别他一眼说:“我不救死人。”然后又一次扑进了拉萨河。
  公路上突然响起了救护车的鸣叫声。这辆救护车早就停在那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显示了它的存在。一个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他戴着崭新的礼帽、墨镜和口罩,背着皮制的有琉璃光如来绣像的药囊,胸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听诊器,一看就知道是个土洋结合的藏医。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是个罗锅。在西藏,很多残疾的藏医都是顶顶厉害的治病救人的圣手,大家顿时肃然起敬。
  罗锅藏医扑到香波王子身上,使劲挤压着肚子。然后又指导阿若喇嘛挤压梅萨的肚子。阿若喇嘛看着梅萨裸露的白皙的皮肤,犹豫着不敢。
  索朗班宗过来,推开阿若喇嘛说:“我来吧。”
  最后被智美救上来的是两个救援者,他们实在没有力气挪动半步了,趴伏在水边让人拽着衣服拉到了岸上。
  阿若喇嘛首先惊叫起来:“啊,原来是你们?”
  王岩和卓玛躺在地上,直喘气不说话。
  香波王子和梅萨依然是昏迷的。
  罗锅藏医喊着:“快把他们抬上救护车。”看碧秀似乎不允许,便一边朝救护车走去,一边大声说:“这两个人要是被淹死,你们警察虽然没有下水救人却也可以不负责任,但要是别人救上来以后再死掉,那警察的责任就大了。”
  碧秀想了想,吩咐部下照罗锅藏医说的办。几个警察把香波王子和梅萨抬上公路,又抬进了救护车。两个警察上车后就不下来了,显然是想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罗锅藏医说:“快去看那两个救人的人需要不需要拉到医院抢救,需要的话一起走。”
  两个警察下车跑向河边,没跑出去几步,就听身后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救护车往路心一拐,朝着拉萨飞奔而去。
  反应最快的不是警察,而是索朗班宗。她疯了似的跑向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喊道:“跟上去,跟上去,跟上那辆救护车。”
  出租车司机问:“抬到救护车上的是什么人?”
  索朗班宗说:“我前世注定的男人,快快快。”
  智美阻拦不及,赶紧穿好衣服,也拦了一辆出租车,追寻而去。
  河边,两个警察大声向碧秀汇报:“救护车带着两个罪犯走了,我们的人一个也没跟上。”
  碧秀问:“看清楚救护车是哪个医院的了吗?”
  然后打电话给医院,医院总机转了好几个电话才让碧秀明白:医院并没有派车前往拉萨河边的救人现场,一辆救护车傍晚被人盗走了。碧秀愤怒地大叫一声:“盗贼是谁?”然后指挥警察赶快上车追撵,却见阿若喇嘛拦住自己说: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万一香波王子和梅萨活着到达这里,你就不抓他们了。”
  “我没抓呀,你看见我抓了吗?我去抓鬼。”
  疲惫不堪的王岩和卓玛从地上坐起来,望着公路上一辆辆迅急开走的警车,互相看了看。
  王岩说:“但愿我们救他们不是为了让碧秀练习射击。”
  卓玛说:“刚才在水里,有一阵我累得差点松开梅萨,你知道为什么没有松开?就是想证明我的水性不比你差。”
  王岩说:“结果呢,结果还是证明你比我差,你救的是女的,我救的是男的,重量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有忘记破案。我在水里摸遍了香波王子,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一处刀伤,说明他不是那个贴了乌金喇嘛符号的人。”又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便指着他们说:“你,还有你,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们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袈裟和内衣脱掉吗?”
  阿若喇嘛说:“不敢,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