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张平    更新:2021-12-15 06:16
  还好,班主任下午没来。武祥本想打个电话问问,想了想又把电话放下了。
  也许晚上会来?
  武祥很少做饭,但今天却特地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做了一回。他熬了稀饭,还炒了两个菜。
  他似乎已经察觉家里气氛不对,便再没有同绵绵说话,事实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武祥原想给绵绵送杯水过去,踌躇了半天,还是忍着没过去敲门。绵绵也一直没吭声,一直没过来,甚至连盥洗室也没去。武祥炒菜做饭时,绵绵也没像以往那样过来帮忙。
  妻子魏宏枝回来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武祥本想先跟妻子说说今天下午的事情,腹稿早都打好了,连该怎么说的话也想好了:老婆啊,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失手就打了孩子一巴掌,你当妈的就唱唱红脸吧,千万别再责怪孩子了,孩子这些天压力太大也太累了,心愁爱瞌睡,本就该让孩子好好睡两天的,大人都受不了了,绵绵哪受得了这样的事情。我打也就打了,怪后悔的,你就好好哄哄孩子吧,以后我这当爸的肯定不会再这样了,打死也不会再动孩子一指头。一会儿当着孩子的面,你好好数落我两句,我说两句软话,给孩子个台阶,事情也就过去了。
  武祥知道,在孩子的事上,妻子从来都听他的。要是不嘱咐两句,妻子肯定只会数落绵绵,而不会责怪自己。妻子这几天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差,万一要是把火气再发泄在绵绵身上,说不定会比他发作得还厉害。
  武祥思忖着,当这件事情过去了,家里气氛缓和过来了,一家人再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学校要让绵绵辞职和班主任要来的事情。
  然而,当见到魏宏枝时,他才发现,妻子的情绪似乎比他更沮丧,神情也比他更忧郁。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妻子整个眼皮都耷拉着,面色发灰,一副绝望的神情。
  武祥蹑手蹑脚想凑过去,靠近妻子,但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寒气,妻子一身肃杀的寒气让他战栗。
  看眼下妻子的样子,如果真和她说句什么话,或者看她那么一眼,或者问她一句怎么了,备不住她就会放声号啕,备不住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妻子整个人好像完全垮了。
  妻子的精神濒临崩溃,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魏宏枝原本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也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魏宏枝与武祥同岁,同乡,两人上学恰好都比别人晚一年,小学、初中还是同班。后来武祥上了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魏宏枝因为家庭情况则上了县里的技工学校。当时的技校只需上一年学就可以挣到工资,因为上一年学后通常就会去大工厂实习。一旦实习,就有补贴了。大工厂的补贴也多,比地方上的工资也少不了多少。魏宏枝当时的动机和想法非常简单,上学就是为了上班,上班也就是上学的目的。在她心目中,上学跟求知完全是两码事。她的上学就是为了就业,就是为了找工作。上学也好,找工作也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全家的日子能轻松一些,让比她小八岁的弟弟魏宏刚,能顺顺利利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她清楚,像她家这样条件的家庭,绝无可能同时供两个子女上学,更无可能供两个子女都上高中,上大学。即使供一个大学生也非常艰难,几近倾家荡产。魏宏枝还有一个堂姐,虽然从小在家里长大,但早已嫁人生子,家庭也一样并不富裕。所以,只有自己能尽快找到出路,尽快挣到钱,才有可能让弟弟完成所有学业。有心的她提前已经了解清楚了,如果上了技校,到工厂实习时,一个月差不多可以拿到三十块钱。魏宏刚上学早,从小就成绩好,又刻苦,小学时曾连跳两级。等到她实习时,领到的补贴就可以供弟弟读书了,交完学费剩下的钱,还可以让弟弟吃点儿好的,不至于天天啃窝头,吃咸菜。如果再干点别的,基本上就可以顺顺利利、安安心心地让弟弟读书。等到自己技工学校毕业,分配了工作,她就可以继续供到弟弟高中毕业然后再上大学直至大学毕业。
  魏宏枝的成绩很好,她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当时县里唯一的市属技工学校。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为她惋惜,以她的成绩,上高中,上大学,应该不存在任何问题。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不久,大学、大专、中专的录取分数差不了多少,重点高中和技工学校的录取分数也差不了多少。当然,这里面还是有区别的,上了技工学校,注定就是工人;上了中专,就可以做技术员;上了大专,就可以做医生、做工程师;上了大学,就可以留校,就可以考研,就可以进政府、进机关、进国家最重要的部门。分数表面上差不了多少,但结局则相去悬殊,甚至是天壤之别。
  魏宏枝并不是不清楚这些门道及利害关系,她也知道老师们的劝说和惋惜都是为她好,不过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技工学校。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最主要的是因为那时有一个让人没有后顾之忧的社会环境,那就是不管你是大学生还是技校生,只要你能上了学,将来就肯定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等着你。那时候,有多少单位在等着要人啊,只要你能上了学,即使像技工一类的学校,也一样等于是端上了铁饭碗,也就等于是获得了一辈子的温饱生活。
  最关键的问题是,面对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魏宏枝非常清楚,如果她挣不到可以让弟弟继续上学的钱,那么姐弟俩面临着的结局就只能是双双辍学回家务农。
  非此即彼,别无选择。
  当时家里的情况已经无法再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继续上学了,没钱就只能辍学回家,即使是弟弟的学习成绩再好,也只能这样。虽然家里三代单传,这一辈就弟弟这么一个男丁,二百亩地就长出这么一棵大白菜,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二十几年后,当魏宏枝的弟弟魏宏刚当了市委书记后,曾在武祥面前动情地说道,姐夫啊,他们都夸我这行那行,这有本事那有才气,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福气就是有这么一个姐姐。要是没有姐姐当时的付出和选择,我绝对不会有今天。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贫穷不是罪恶,但贫穷却会制造罪恶。贫穷会把最优秀的人才扼杀在摇篮中,也会把未来的天才变成愚民和恶魔。
  魏宏刚说的是实情,也是真心话。
  技校毕业后的第四年,魏宏枝的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并已全身扩散。当时整个家里就魏宏枝和父亲两个人知道此事,连母亲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时,为了不让在县城里上高中的弟弟魏宏刚分心,一直到父亲去世,姐姐都没有对魏宏刚说出父亲病症的实情。
  魏宏枝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是这个世上最能扛病的群体。农民意味着从生到死,从黄口孺子一直到离开尘世,这其中只允许也只可能经历一次熬不过去的大病暴病。魏宏枝的父亲从十七八岁成家立业开始,一辈子从未有任何病症让他在床上躺过三天两夜。也很少吃过什么药,平时头疼脑热胃寒拉肚子什么的,顶多吃两片麻 黄素、去痛片也就过去了。该干的农活,不管是挑粪还是耕地,不管是耙地还是播种,也从未因病而停下来过。然而,这一次不同,父亲动不动就喊累、喊乏。那段时间农活不忙,父亲忙不停地一直在帮村里人盖房子,虽然是重活,但能省下家里一口吃的,父亲基本上天天不落。父亲正值壮年,是撂瓦的好手,撂瓦这活儿就是盖房子铺瓦时,从房下把瓦片直接用手扔到两丈高的房顶上去,房顶上一般是个小孩或老者接瓦。这是个苦活累活力气活,一页瓦有三斤重,一次撂二至三页,多时可以扔五至七页。越多越重也越容易扔散了,所以得有技术有技巧还得有猛劲儿有耐劲儿。魏宏枝的父亲每次都能扔三到五页,一口气可以扔上去几百页瓦,而且从来都扔得稳稳当当,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至于把瓦撂空撂散摔碎了的情况更是极少。正因为如此,每当村里到了盖房修房的季节,魏宏枝的父亲就被东家请西家叫,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然而那一次魏宏枝的父亲真的是不行了。他的脸蜡黄,原本极瘦的身子骨越发瘦得怕人,饭减睡短,腰板佝偻得已经挺不起来。以前一次可以扔三到五页瓦,现在两页都扔得气喘吁吁,扔几下就窝在地上喘上好半天。再到后来,就不扔了,只躬着身子在一旁给人递瓦,但即使这样,也眼看着不行了。有人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摇摇头说没啥,扛两天就过去啦。但终究没能扛过去,魏宏枝的父亲在一次弯腰搬瓦时一头栽在了土堆上,前喊后唤的乡亲拥上,一直让人抬到家里时,他都没能醒过来。
  当时刚满二十三岁的魏宏枝,得到消息回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毅然决然地用自行车把父亲绑在自己背后,急踩狠蹬地送到了县医院。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最便捷最省钱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好在二十三岁的魏宏枝,尽管家里缺吃少穿,粗衣粝食,工厂里夜以继日,精疲力竭,但似乎并不妨碍她发育成一个大姑娘。自行车是家里最得力的交通工具,魏宏枝骑自行车带一二百斤的重物翻山越岭已经是家常便饭。全家用一万多个工分换来的这辆自行车,买回来整整四年了,仍然像新的一样。一家人就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着这辆自行车,平时用完了,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把自行车悬吊在房梁上,即使已经都十五岁了的弟弟魏宏刚,也根本没有机会可以随便骑到这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平时用得最多的,除了父亲,自然就是魏宏枝了。如今父亲到县医院看病,护送父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魏宏枝头上。
  父亲躺在诊床上的时候,魏宏枝不忍地把脸别过去,看着一只撞到玻璃上的受伤的鸟儿在窗台上抽搐。她眼看着奄奄一息的鸟被一股旋风拂下窗台……魏宏枝转身看着父亲隆起的很高很黑的肚子,憋得咳嗽个不停。
  医院里的检查其实很简单,那时候没有B超,也没有CT,事实上根本不需要这些了,医生只做了一次腹部按诊,而后又进行了一次X光透视,基本上就确诊了:肝癌,晚期,肝腹水,而且已经全身扩散。
  回去的路上,魏宏枝才发现自己父亲的体重竟是这么轻。还算高大的父亲,坐在自行车上,飘飘忽忽的就像一把棉花!
  父女俩一路无语。父亲看不到女儿脸上的泪水,女儿也看不到父亲脸上的绝望。父亲倔犟的脾气没有任何人能说服得了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说服父亲的理由。当父亲搞清了自己的病情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了放弃治疗的决定,并坚持要立刻回家,而且几乎没有买回任何药物。
  魏宏枝和父亲都清楚,肝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而且放弃治疗,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而这对魏宏枝,对十五岁的魏宏刚,对四十多岁的母亲,对年近七十的爷爷奶奶,对这个家庭,又将意味着什么!
  父亲去世前,魏宏枝给父亲买回十颗鸽子蛋。父亲问:多少钱一颗?魏宏枝不敢照实说三毛钱一颗,骗说一毛钱一颗。父亲勃然大怒道:咋这么败家浪费钱呢,一毛钱干啥不行,吃这么贵的东西,还让不让我死得安生?父亲推推搡搡让魏宏枝出门赶紧退了,把钱收回来,孰料,身子一倾,虚弱地倒地不起……
  父亲只撑了一个多月就去世了。一个月的时间,对一个人很短暂,但对魏宏枝则像过去了百年。这个荷负全家重担的父亲,临死都舍不得吃一颗鸽子蛋。在这个月里,她在父亲身上学到了大概是只有农民才具有的刚毅、坚韧、忍耐、沉默和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待死、对待生、对待自身,对待亲人的类似自裁似的人生守则和人生态度。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喝过一次药,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时,才喝了两口镇吐剂。母亲一直到父亲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亲的病因和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止的结局。为了不让弟弟的情绪受到影响,魏宏枝在父亲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没让弟弟见到父亲,尽管弟弟所在的学校离家只有二十几里地。那时父亲的身体和面容已经彻底变形,极度的消瘦、疼痛和虚弱让父亲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剧痛没有让父亲吭过一声,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棉絮里。父亲去世前十多天就开始浑身战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离开人世。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这之后再也没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家都以为父亲是昏睡过去了,但等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时,才明白父亲终于彻底地去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一直到父亲被掩埋后,才渐渐体悟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终生剧痛;父亲的死,也让她过早地完成了一个贫困农民的基因传承。贫穷,可以让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超越人的生命极限。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这样的生死演练。
  魏宏枝记住了父亲去世那天雷声滚过自家的屋檐,自家的瓦页掉下来无数。
  武祥几乎不在妻子跟前提她的父亲,刚结婚那几年,有那么几次,不经意间说到她父亲的事,魏宏枝立刻埋下脸去,几乎一刹那间,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会砸进碗里,砸在桌子上。
  在此后魏宏枝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抉择中,似乎都掺进了父亲的影响。夫妇俩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无论是病痛还是横灾,武祥曾多次领略过妻子的坚韧和毅力。
  作为丈夫,武祥也清楚妻子的个性和脾气。在这个世界上,武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妻子为什么事情焦虑过,发愁过。她好像参透了生死交谢,寒暑迭迁,万物流动,人之常情。他甚至很少见妻子为什么难事发愣皱眉头,尤其是极少见妻子有唉声叹气的时候。恰因如此,他甚至常常会觉得妻子有些冷漠,有些乖戾,缺少点女人应有的温和与柔媚。
  回到当下,让武祥吃惊和难以猜透的是,今天晚上妻子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差?半年前做乳腺癌根治切除手术时,临进手术室了,妻子还乐呵呵地说:你去给我买把新梳子,老梳子齿都掉了好几根,咱经过手术室的洗礼,得重新做人不是?
  永远也压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么会成了这样?
  即使是魏宏刚出事的那些天,妻子的神态和精神也从来没有这样低落和萎靡过。她甚至还常常劝说武祥和绵绵,是树,春天都得发芽,是人,三灾六难不在话下。她要大家都乐观一些,眼光都放宽一些,而她也确实很乐观,眼光也确实放得很宽。即使在魏宏刚被宣布双规,在市委常委会上被突然带走时,妻子除了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多的那几天,都一直在坚持上班。他劝她休息好再说,魏宏枝不在意地说:不就扁担长,板凳宽那么点事吗,绵绵舅是绵绵舅,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扁担又没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生活。
  看着妻子对天塌地陷泰然处之的样子,他也不住地安慰自己,提醒自己,这当口一定帮衬妻子坚决顶住,绝不能倒下。看着妻子的言行举止,他常常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虽然没有那多的温柔优雅,但妻子坚强、刚毅,千斤的担子也压不弯腰,一个真正宠辱不惊,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汉子。平时,她宁静得就像放在犄角旮旯的一根棍子,家里一旦出事了,她能抡得八面来风,呼呼呼的。有妻子这样的女人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的家。武祥与魏宏枝结婚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几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个妹妹,刚结婚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医学术语称之为一种典型的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病——红斑狼疮。当得知这个病几乎是不治之症时,自己的父亲母亲首先从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武祥的妹妹很漂亮,省音乐专科学院毕业,弹得一手好钢琴,曾多次获奖。得病前,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已批准她进修两年。妹妹也确有音乐天赋,每当她修长的双指在琴键上来回舞动,一曲曲悦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家中。妹妹的琴声,像蔷薇摇晃着细雨潸潸落下,让家里充满了温馨,给了爸妈无尽的欢乐和憧憬。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当初很轻松就考上了那所省里最好的音乐专科学院。据老师讲,妹妹的文化课成绩比中央音乐学院高出三十多分,但专业成绩并不理想,并不是因为分数低,而是复试和面试的结果让她的排名落在了后面——她的音乐老师说,你就是肖邦的妹妹,没有关系也是枉然。再后来,妹妹留在学校当了钢琴老师。那时候,妹妹已在全国青年钢琴比赛中荣获了二等奖。再后来,妹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市老领导的孩子、狂热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长贾贵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赞成,咱们这样的家庭,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家,那还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强烈反对的是妻子魏宏枝,妻子经过多方打听,知道那个贾贵文品行很差,纯粹一个纨绔子弟。父母则说,人家不嫌咱门不当户不对,咱还嫌弃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家教严,懂规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几个差的?不管怎么说,好的还是多。再说了,千差万差,还就真差在咱头上了?
  谁知妻子一语成谶,结婚才一年多,妹妹就被气得常常回不了家。据人说,那个贾贵文在外面的女人少说也有一打,整宿整夜在外面鬼混是常事。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住得也远,两年了没有孩子,对儿媳妇怨气也不少。见了面,就叨叨风来了,雨来了,娶个媳妇肚来了,你可倒好,肚子比瓦片还薄!说罢,冷屁股冷脸地转身就走了,自始至终,婆婆从来没说过儿子一句不是。直到这个时候,武祥才明白了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儿女婚姻,就得门当户对。攀上了高枝,毁的是儿女。侯门深似海,滴滴都是泪。平民百姓走入官宦门第,真要想翻身也只能靠下一辈人。而如今你连儿子姑娘也没生下一个,还指望公公婆婆把你当人看?
  那时候绵绵已经五岁,当姑姑的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侄女。家里的玩具,几乎全是妹妹买回来的。绵绵一回到家,黏到姑姑怀里扭来扭去的像块棉花糖。绵绵那点还算过得去的钢琴水平,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姑姑那里学钢琴的孩子多得要走后门,一个星期天辅导几十个孩子,每个孩子也就那么十几分钟半小时,姑姑的脾气让所有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有到了绵绵这里,姑姑一没脾气,二没时限,只要绵绵乐意,想弹多久就弹多久。即使弹错了,使性子瞎捣蛋,弹得狗屁不通,姑姑也从没说个不字。
  让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美丽清秀、人见人爱的妹妹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留恋而又万分悲伤的人世!至亲的女儿在春天结束了生命,就好似春天真的来过了么?父母遭受的打击是残酷的,老两口几天几夜守着行将离去的女儿,眼看着她日渐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喉咙里无声的呜咽惨厉而瘆人,他们的痛是无法排解的。青草在林中青,白云在树梢白,孩子的死一多半是他们虚荣造成的。嫁出去的姑娘,最终死在娘家,公公婆婆除了妹妹在医院时看过那么一次,就再也没露过面。而妹妹的娘家,公公压根都没来过,婆婆还是妹妹结婚那年在屋子里站了几分钟,让座都不坐,四下扫了几眼就走了。结婚后,武祥的父母送姑娘到亲家家里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天差地别。相比人家的房子,自己的家就是个鸽子窝。卖了老家房子,倾尽家财买来的六十多平方米的家,客厅还不到五平方米,两个人坐下来几乎就是脸对脸,端杯水都要从头上越过去。亲家母一身珠光宝气,如果坐在那令人寒碜的椅子上,连自己也觉得不配人家。亲家的住宅,则在市里的中心区域,闹中取静,就像建在一座幽静的公园里。那一片都是市领导的小楼,大多都精心翻修过。有灌木搭成的拱门,有树篱摆弄的造型。灰砖绿瓦,深色青彩,显得超凡脱俗,典雅显赫。打远看去都是枝叶繁茂、精心修剪过的茂林修竹。走近了,还会看到一片片奇花异卉、垂柳丰草,处处展露着非同一般的荣耀与气势。亲家的小楼上下三层,更是周遭精邃,半亩大的一个院子,一派绿烟红雾。再等进了客厅,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客厅比自家的整个房子面积还要大,光墙上的一张大画就比自家的客厅都大。他们手足无措地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老领导很客气,跟他们几个都握了握手,然后伸伸手让坐下,小保姆很快送上了茶水和水果,水果都削了皮切成了薄片,还有一些说不上名来的水果也摆得整整齐齐。寒暄了几句,好像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亲家母在一旁不停地打着手机,嗓音不大,但透露着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威严。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出门,回头看时,身后就只剩一个保姆了。保姆关门时,那哐当的一声巨响,几乎吓了他们一跳。
  直到这个时候,武祥的父母才开始意识到儿媳妇魏宏枝当初的坚决反对真的是为了一家人好,身为父母同意把闺女嫁进这个家门也许是这辈子最错、最不该的一个抉择!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即使妹妹的病跟她的婚姻无关,但妹妹的婚姻却是她过早病故的最大原因。妹妹刚住院时,贾贵文还时不时地来看看,当得知妹妹的病几乎是不治之症很难痊愈时,妹妹就很难再见到丈夫的身影。妹妹病重时,贾贵文全家一起乘坐豪华邮轮,地中海四国游去了,整整二十天之后才回来!
  最可气可恨的是,妹妹住院治疗的费用,贾贵文一家只缴过一次,其余的便再也不管。武祥夫妇和父母十多年来省吃俭用,加上妹妹加班加点带学生的费用,原本想换套大房一共积攒的三十多万块钱,几乎全垫在了医院里。武祥去贾贵文家里找过几次,从来都见不到人影,后来去单位,去他父母家,也一样无功而返。有一次打通了电话,贾贵文居然振振有词地说,你家的人病了,凭什么让我们家人掏钱!
  那时候妻子魏宏枝刚刚当了车间副主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武祥知道妻子的脾气,一直瞒着没跟妻子讲。但从公公婆婆的哭诉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妻子气得瞪着武祥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魏宏枝带了两个徒弟直奔教育局,先找局长,后找处长,把整个教育局都闹得天翻地覆,人人义愤填膺!魏宏枝反复讲述着一件事:我公公他老实巴交,俭朴克己,三年前去县医院做完割痔手术,连住院费都舍不得掏,当天下午硬是走了十二里路,走路回家!他从嗓子眼儿攒下的那点儿钱,真的是救不了他女儿呀!
  ……
  本来就不得人心的一个干部子弟,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顿时成了人神共愤的禽兽!那小子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转身就跑,好几天都无影无踪不来上班。妻子魏宏枝并没罢手,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第四天一早,她把车间的一半人都带到了那个老领导的家门口,一张大幅标语一字拉开:无德无品无教养,无仁无义无天理!
  市委大院宿舍区本来是个显贵清静的地方,一下子竟热闹起来。这样的丑事,谁听了谁跺脚、谁咬牙。老领导刚开始还打电话叫来了几个警察,但警察再一听缘由,歪着脑袋直摇头,也就站着光看不管了。后来又来了几个记者,这下老领导才慌了。当时赶紧托人找到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刚。魏宏刚那时已经是一个城区的副区长了,听说姐姐在老领导家门口闹事,立刻开车就找了过来。弟弟上来就说,什么事犯得着这么闹?人家是老领导,得罪了人家,让我以后还在市里怎么混?再说了,好歹也还是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闹到这步田地?魏宏枝盯着弟弟,一字一板地说:你姐夫也在这里,你问问小姑子在他家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如果不是把人逼到绝路上,谁会来这里闹!他一家不仁,就别怪姐姐不义!把我的小姑子害成这样,这样的事你忍得了,姐姐忍不了!这辈子忍不了,下辈子也忍不了!姐姐今天的事不用你管,姐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这个副区长没任何干系。不过你听着,将来你当官要是也当成了这个熊样子,小心姐姐也一样闹你!不管谁当官也不能当得没天理,没人性!
  那当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听了不气愤不憎恶,几乎异口同声说道:这样的人家,要是真没钱,真没办法,也还可以理解。像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收入,凭什么这样丧尽天良,不仁不义!
  这件事持续发酵、街头巷议,连当时的市领导也获悉了此事,市领导对此怒不可遏,雷霆震怒,拍着桌子说:真是太不像话了,品质败坏,影响恶劣,让老百姓怎么看待你们这些领导干部!
  结果是贾贵文全家登门赔礼道歉,住院费医疗费陪护费和药费一次性全部付清!
  妹妹弥留之际还在念念不忘嫂子的恩义,去世的那一天,她一直等着嫂嫂合不了眼。妻子赶回来一边抱着妹妹一边泣不成声,妹妹断断续续只对嫂子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做我的嫂子……
  魏宏枝禁不住号啕大哭,好妹子,下辈子嫂嫂就做你的姐,一定让你活得像个人……
  妹妹死的时候,最难过最揪心的还有绵绵,她一个人长时间窝在墙角,她的哭几乎听不到声音,也听不到她的喘气声,嘴巴大大地张着,绝望地看着病床上的姑姑,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她很害怕,好像根本不相信姑姑会死,会永远地离开她,即使半年之后,只要一看到姑姑的照片,就会放声大哭,哭着喊着要姑姑。
  最凄苦的还是那两位老人,他们实在挺不住这人生最为沉重的打击,两年内武祥父母先后离世。父亲只比母亲晚走半年,平时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你爸你妈没本事,咱家也就这么一个平常人家。咱家前辈子一定是积了大德了,才让你娶了这样的一个好媳妇。儿子,咱要有良心,好好善待你的媳妇,这辈子她是咱家最大的恩人。报答不了人家的恩德,咱自己就多受点儿罪吧,别让她太累太苦,今后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惹人家生气……
  父亲的话,至今历历在耳,刻骨铭心。
  魏宏刚曾说过,姐姐是他的福气运气。武祥觉得,拥有魏宏枝这样的妻子更是自己的福气运气,他甚至觉得这个家只要有妻子在,纵然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在现如今这样的社会里,能有个魏宏枝这样的女人做家里的后盾,已年过半百的丈夫还会奢求什么?尽管在几年前,突然出人头地的内弟,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做了万人敬畏的领导干部,但在武祥的心目中,妻子的性情和作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妻子仍然还是那个妻子:相貌平常,朴朴实实,一身正气,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敢拿主意,敢做主。即使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也从未看到过妻子得意洋洋、欣喜若狂的样子。平时只要一见了弟弟魏宏刚,妻子说得最多的总是那么几句:好好干,别忘本,心里真要装着老百姓,你一个书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有多少人整天盯着你看,别像有些领导,人前威风凛凛,人后被骂得狗屎不如。不管做什么事,咱首先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婆孩子,对得起良心。有时候弟弟听烦了,就呛姐姐一句,姐姐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让我高兴点儿,那么多闹心的事,见了面还得听你数落,你天天警钟长鸣、警钟长鸣的,你干脆改名叫魏警钟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每逢这个时候,魏宏枝依旧是不依不饶,拳头捶着魏宏刚的肩胛说:宏刚你听着,你到这位置了,还能听到几句真话?谁还跟你掏心掏肺的,也就姐姐这么说说你,等将来你官再做大了,到了省里到了北京,只怕连姐姐的话你也听不到了。领导干部里头也有好有坏,成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国家就能看着不管?不信你现在下去好好听听老百姓都在说些啥,告诉你,别说你,现在连你姐也快听不到真话了,成天都是魏书记长魏书记短的,我都听烦了,你还不觉得烦?还想听什么高兴的话?实话跟你说,姐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一想到你,我连觉也睡不安生。我不知道你这个家是个什么样子,我那个家要不是你姐你姐夫堵得严,什么东西都送得进来!那些大包小包的,天知道都是些什么!连我家都成了这个样子,你是个市委书记你不怕吗?你就不担心吗?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照这么下去,有朝一日老百姓闹腾起来,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有好果子吃吗?只怕姐姐也得跟着你受连累!
  此后,姐弟俩见面,几乎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以后,妻子动不动就好一阵子唉声叹气,总说:家里整天被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围着,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说不定真要给毁了。
  二十多年了,妻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婚前这个样子,婚后还是这个样子。武祥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太对不起妻子了,妻子的衣服永远是那老三件,几乎没见过她穿过裙子高跟鞋,像样的衣服更是很少。过去每天就那么一身工作服,到后来大家离开了工厂,都不穿工作服了,她永远都是衫子裤子,棉衣棉裤。以前大家都是叫师傅,后来当主任了,还让大家叫她师傅,如今成了分公司副总,依然还是让叫师傅。后来,好多次总公司领导要再提拔她,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好单位好位置都想调她过去,统统被她断然拒绝了:我不干,也干不了,我是块什么料我知道,我都到更年期了,还往上升,不怕人家笑话?你们可别给我找罪受。弟弟当市长时她是这个样子,弟弟当了市委书记时仍然还是这个样子。八点钟上班,六点钟回家,加班加点从未缺过,也很少迟到早退。有人跟武祥念叨说:找老婆就得找你老婆那样的,你飞黄腾达了,她该骂你还骂你;你倒霉了、犯罪了、蹲了监狱她还会是你老婆,十年二十年也会等你出来,一辈子也不会离你而去。刚听了这话时武祥一笑置之,思忖后想了想突然泪流满面,哇哇哇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了好久。他想起了苦命的妹妹,想起了劳苦穷酸一生的父母,都是妻子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们人生最大的安慰。
  妻子与他虽是同乡小学初中同学,两人初中毕业后就再没什么交往。那年媒人上门提亲,妻子第一次见面时就相中了他。她对武祥说,你长高了,长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魏宏枝还有一句话,武祥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咱俩上学那会儿就感觉出来了,你是个老实人,找这样的人我觉得放心,踏实。
  今天看来,这个家有妻子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主妇,才真正让一家人放心踏实。妻子行得正、走得直,不怕歪的,不惧邪的。不管多大的风浪和坎坷,妻子从来都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气质。有时候,武祥甚至觉得,假如延门市的市委书记不是魏宏刚而是魏宏枝,说不定她会更优秀,更出色。
  可是,今天到底怎么了?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妻子的情绪如此之糟?以致糟糕到能把妻子这样的人也压垮了?
  难道还有比自己的内弟魏宏刚被执行“双规”,被强行像犯人一样带走,比这更让人震惊更让人惧怕的事情?即使是听到内弟魏宏刚被抓的那些消息时,也从未见妻子有过这样的情绪。
  难道,妻子经过这么多天的“刚强”,挺到今天实在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武祥知道妻子的性格,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随意说什么,此刻,缄默是对她最好的支持。就让妻子安静一会儿吧,他默默地把饭菜摆好,想了想,便轻轻地也不失严厉地叫了一声绵绵:“绵绵过来吃饭。”
  此时此刻,他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了。他不能把家里的问题再压在妻子身上。
  绵绵很听话,虽然没吭声,但是乖乖地过来了。
  他悄悄地心虚地看了看绵绵的脸,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五个指印似乎已经消失了,看不到了。绵绵的眼睛没有发红,眼角也没有泪痕。他回过头来想,当时也没有听到绵绵哭。看来绵绵真的没有哭。
  他再次感到说不出的后悔和心疼。
  绵绵居然没哭。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和绵绵都坐好了,但妻子依然没动。
  很多年了,这还真是第一次。回到家不做饭,不吭声,谁也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武祥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肯定出大事了,肯定。
  绵绵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尽管这些天家里像这样的气氛已经司空见惯了,但今天则完全不同。她似乎感觉到有比挨爸爸那一巴掌要更严重、严重得多的事情等待着她的家人。
  她怔怔地看着母亲,弱弱地、小声地说:“妈妈,吃饭吧。”
  魏宏枝像是惊了一下,良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会儿没胃口,你们先吃吧。”
  “出什么事了?”武祥把饭桌上的东西收拾停当,走过来,终于忍不住抚肩问道,“是单位的事,还是学校的事?”
  魏宏枝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一会儿再说吧。”
  武祥还想说句什么,没想到妻子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径自回卧室去了。
  武祥突然怔住了,他分明看到,妻子的脸颊上洇着两道泪水……
  他默默地在饭桌旁坐了下来,心里阵阵发怵。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目光发空地看了一眼绵绵,突然,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绵绵的右脸分明肿着!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正是他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他那一巴掌真的是太狠了。
  一直到吃完饭,他再也没看绵绵一眼。
  在外边受了气,回家打孩子,打得还这么重,到底怎么了?你他妈的还算是个男人!
  他突然觉得特别特别想哭,特别特别想放开嗓子地大哭一场。
  ……
  武祥拿上垃圾袋赶紧下楼,在楼门口,武祥注意到一辆黑色大众慢慢行驶在这条安静的马路上。他注视汽车驶过,那辆车并不眼熟,武祥扔完垃圾,盖好垃圾桶的盖子后,就看见那辆陌生的汽车非常可疑地关闭了车灯,掉了个头,随后停在他们这栋楼的对面的暗处。
  车里不知什么人,一直在暗处坐着。
  武祥犹豫再三后上楼,他站在窗口往下看,那辆可疑的汽车仍然停在那里,香烟的火光在方向盘后面时明时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