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58
  “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坐下长嗟短叹,“千岁,我以你为荣,你够胆拒绝不义之财。”
  千岁心里却十分明白,这老房子一定由父亲置下,母亲尽管贤淑,她一生未曾工作一日,从无收入。
  “你妈在天之灵,一定深觉安慰。”
  千岁仍然没有回答。
  “千岁你越发沉默寡言。”
  “三叔,好吗?”
  他点头,“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到底不同,迎好与我至诚相待。”
  “那多好。”
  “最不放心你,最想看著你成家。”
  母亲也那么说,他们老一脱人都以为结婚是结局,这一代却知结婚才开始。
  “他还有没有缠住你?”
  千岁摇头。
  “我不信他那么容易放弃,你是他唯一骨血。”
  这又是他们老派想法,王千岁觉得他完全是一个触立的人,不是父母一部份。
  “我憎恨鄙视他,我俩从无兄弟之情。”
  稍后,他情绪平稳下来,“你要到北美?”
  “不一定,也许澳洲,都是英语国家。”
  “你一早学习英语,就是为移民?”
  “我觉得学好英语一定有用。”
  三叔点头,“对,旅游车司机就需讲英语。”
  千岁笑了,老好人三叔的世界不比他个人大很多,在那个世界里,唯一职业是司机,这当然也是世上最好工作。
  “邓家都没有人了,主人统统不在,工作清闲,车子用来载女佣买菜,她们煮了自己吃,你听我说:邓太太在旧金山,邓先生在上海,两位小姐在伦敦,每个地方都有住宅工人。”
  千岁不出声。
  “两位小姐可是一点架子也无。”
  千岁忽然想到皇恩浩荡四字,他又笑起来。
  “真怀念以前她们上学的时候,吱吱喳喳,像两只小鸟。”
  三叔有点老态。
  “管家答允开放泳池给我们耍乐,我约了金源四口,你可要来?”
  千岁摇头。
  “千岁,你凡事只会摇头。”
  你不是他的地头,他不作非份之想。
  金源回乡,千岁一个人在车行把那辆拆开研究,零件还未到,他已忍不住手做烧焊。
  他带著护境手套,干得起劲,浑然忘我,把生活中不如意事推到脑后。
  出了一身臭汗,回家沐浴睡觉,累得梦也来不及做,天色已亮。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车房门口看他操作。
  那是苏智吗,不,不是精灵的苏智,她懂得什么时候知难而退,她把宝贵时间用在筹备她的小小玩具店。
  那是另外一个女子。
  她看到车房技工那圆润胸口与肩膀,腹肌像洗衣板般精瘦,只穿一条破裤,埋头工作。
  汗水自他背脊流下,混身发出棕色亮光,女子呆视。
  世上竟有这样漂亮形体。
  她的伴侣一身羊脂白肉,通体脂肪在全身打圈,她曾笑谑他应穿上胸罩腰封。
  只是,这人很会做生意,长袖善舞,兼对女人慷慨,弥补其短处。
  她已在车房门口看了好几次,然后一言不发离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她正是那辆鸥翼跑车的主人。
  那一天她刚想走,技工叫住她:“你找谁?”
  她转过身子,看到技工除下眼罩,粗眉大眼,像东洋漫画里主角。
  她轻轻说:“我来看看进度。”
  千岁诧异,“你是车主?”
  金源说车主是美人,这个女子长得不难看,可是年轻人心目中美女应当在十六岁与二十六岁之间,这位女士年纪不轻了。
  “是,我是车主。”
  千岁笑,“过三个月再来吧,这可是长寿工夫。”
  “车房主人不在?”
  “他回乡探亲。”
  “有无困难?”
  千岁答:“比新车贵多了。”
  她忽然说:“我少年时见过这辆跑车,”声音越来越低,“它有红色真皮座位,银色车身,他的主人,是家父朋友,他时时载著美女兜风。”
  千岁已经见怪不怪,世人多寂寞,也很喜欢倾欣。
  “十多岁的我一直希望长大后可以坐上这辆车子,却失去机会。”
  后来呢?
  “后来,他移民北国,再无音讯,可是,我永远记得这辆跑车,希望你可以将它修复回昔日光辉。”
  千岁觉得故事荡气回肠。
  终于那女士说:“我改天再来。”
  千岁说:“不送。”
  女士离去。
  许多人长大后精魂会幻变成粉蝶扑向草原,寻找昔日梦想,醒来后尽一切力量圆梦。
  这辆银身红椅的跑车代表女士少年时美好的一切吧,她念念不忘,恋恋不已。
  王千岁的愿望又是什么?
  他著手办理移居手续。
  千岁找来历史书籍细读,吓得一身冷汗,原来这些国家都有挂华不良记录,有的近在四六年才撤消挂华法,有的至今尚弓有政害公然坚持白皮政策。
  他踌躇。
  正在这个时候,蟠桃找他:“千岁,我做了几个菜,请你吃饭。”
  “什么事?”千岁顺口问。
  “千岁,是你生日。”
  千岁这才恍然大悟,连接发生那么多事,连生日也忘了,又想到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千岁哽咽。
  “七时正恭候。”
  千岁带了玩具糕点上门做贵宾。
  金源热情欢迎,酒醉饭饱,话题忽然趋向正经。
  “原来共有一万多名司机跑领岗这条路。”
  蟠桃说:“我的舅父上个月才入行。”
  千岁诧异,“有什么事吗?”
  “实不相瞒,”蟠桃坐到他身边,“千岁,我有事相求。”
  千岁连忙说:“有事大家商量。”
  金源在一边不出声。
  蟠桃轻轻说:“千岁,我舅父上周末在领岗遭人绑架,绑匪索价二十万。”
  千岁愣住,“报了警没有?”
  “警力不足,舅母不敢轻举妄动。”
  千岁也著急,“救人要紧。”
  “赎款经讨价还价,已低至七万,舅母打算即时付款,可是又没有把握,付款后一定放人。”
  金源问:“千岁,给你会怎么做?”
  千岁没想到饭后有这一道甜品,食物穴顿时塞在胃里难以消化。
  “千岁,见舅如见娘,无论如何,请你帮我救回舅父。”
  千岁莫名其妙,“我应该怎样做?”
  金源两夫妻沉默。
  过一会,金源说:“千岁,我们都知道了。”
  千岁似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知道什么?”
  金源沉不住气:“千谚,你生父回来了,他是有势力人士,你托他说句话,把蟠桃舅父放出来。”
  千岁呆住。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在他面前,一点风声也不露,都比他厉害。
  “由三叔把这事告诉我父亲,父亲转告诉我。”
  蟠桃接著说:“千岁,自己人,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请他老人家出面,放我舅父回来,七万元我们一定照付,请他保证人身安全。”
  她大声叫两个孩子名字。
  孩子们自房中走出来。
  蟠桃说:“妈妈如何教你们?”
  两个胖小孩忽然一声跪倒在地,向千岁叩头。
  千岁跳起来抱住两个孩子,“有话慢慢说,别紧张。”
  金源说:“千岁,最近三个月发生好几件绑架案。”
  蟠桃放声大哭。
  “都由苦主家属付了赎金才放人,事主饱受恐吓毒打,千岁,你别劥迟疑,救人要紧,举手之劳,你打个电话,他一定答应。”
  千岁忽然清醒过来。
  他沉默无言。
  金源掏出千岁的手提电话,交到千岁手中。
  千岁叹口气。
  蟠桃递上一张纸,上边写著她舅父的资料,还有一张照片。
  “你们是父子,他一定答允你。”
  千岁额头全是汗,“我回家想想。”
  蟠桃说:“千岁,你需当著我面把话说清楚。”
  金源把电话放他手中。
  千岁想了想,按一个钮,电话接通,他低声说了几句,把事主姓名年岁地址报上:“愿付赎金,请安全放人。”
  然后,他按熄电话。
  金源夫妇如释重负,他俩也是为势所逼。
  “我让舅母同外甥们亲自向你道谢。
  千岁摇手,取过外套离去。
  回到车上,他静静取出手提电话,按刚才那个钮,只听到两声响,有人来接,却是一段电话录音:“这里是英语补习社,办公时间星期一至星期六上午十时至晚上十时,星期天休息,如欲留言,请按一字,如欲询问.......”
  千岁并没有拨电话给王叔。
  对不起金源,对不起蟠桃。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他王千岁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同这路人搭上任何关系。
  即使他自己的性命在这路人手上,他也不会开声求救。
  他不能打这个电话,他若出声求他,以后一辈子再也还不清债项,他又得与他纠缠不清。
  已是离开这城市的时候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会,领岗大道上什么差错,都会有人来找王千岁。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
  是金源的声音:“千讶,谢谢你,舅父安然抵家。”
  千岁放下心头大石。
  “多谢你及王叔帮忙。”
  果然不出他所料,对方不过是为著求财。
  “舅父决定转行——”
  “我还有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