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8
  “是。”
  “我可以替梅花加上淡黄花芯吗?”
  “我同意。”
  “也许会有点痛,可以忍耐否,咦,左臂什么一回事?”
  “受过枪伤。”
  “你不似夹在枪战中人物,神秘的东方人。”
  纹身图案自左至右斜斜横跨整个背脊,我十分满意,“开始吧。”
  “约需三小时。”
  我伏在长榻上,“我要乘傍晚七时飞机。”
  “一定来得及。”
  开头半小时觉得痛,稍后就麻木了。
  阿密相当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双手在背上摩挲,毕竟是奇特感觉,况且,排针密密刺下,痛痒也够奇突的,难怪有人会一次纹身,终身上瘾。
  他给我镜子,“可还喜欢?”
  黑白梅花有深有浅,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说:“阿密,你是个艺术家。”
  他很高兴,继续工作。
  看得出这是一门吃力工夫,我问:“你怎样出身?”
  “我是迈阿密大学的艺术生,犹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准纹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门。”
  我噤声。
  三小时后纹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岭南派陈树人作品,我十分高兴,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个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问:“是否有脱胎换骨感觉?”
  我点点头。
  “许多客人都那样形容,说是有释放抒发感觉。”
  我静静离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家,我静待皮肤平复,然后,穿一件露背上衣,独身到酒馆喝啤酒。
  酒保一见,即轻轻说:“哗。”
  我微笑,“是好哗还是坏哗?”
  “哗这么美丽的纹身的确少见,我所见纹身多数狰狞或是猥琐,这株樱花像艺术品。”
  “不是樱,是梅,樱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对,你一说我明白了,这瓶啤酒我请客,第一次来?”
  什么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着我身后微笑,我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附近轻轻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纹身,真怕它的主人转过头来,还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缓缓穿上外套。
  “幸亏人与画气质形态都十分贴切,像一幅国画,是真的纹身?”
  他坐在我身边,“我叫积克。”
  我微笑,“我叫芝儿。”
  “这是我的名片,芝儿,我真名叫积克。”
  我说:“在欢场,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诧异,“听你口气,像是有人伤过你的心。”
  “愿向你请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干的事:工作时工作,玩耍时玩耍。”
  我笑:“那么,几时悲伤?”
  “没人任何时间留给悲伤。”
  “多谢指教。”
  “不用客气。”他向我敬酒。
  我的电话响起,是城之内找我:“家亮,你刚自京都回来,你在什么地方?我有话说,我们有新计划要做。”
  我据实说:“我已下班,我在三脚凳酒吧。”
  “什么?”
  “我们明天见。”我关掉电话。
  积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说:“放松点,你混身绷紧,听我说:深呼吸,把头靠我胸前,对,闭上又眼,好些没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经尽了力,却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别再烦恼,你吸烟吗,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睁开双眼,“不,我不吸烟。”
  “你这女子十分有趣。”
  他双手捧起我面孔,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身后叫:“家亮!”
  我转头,看到城之内铁青面孔喝止,“你,你是谁?”
  积克处变不惊,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说:“你爸爸来了。”
  我哈一声笑出来。
  这时城之内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强行拖出酒吧。
  我说:“喂喂喂。”
  “你要到这种地方,我可以陪你,记得吗,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会破坏良好同事关系。”
  “我担心你,上车,我送你回家。”
  “员工下班后做些什么,你就不必理会了。”
  “那只狼问你要不要吸烟,一吸一定晕陶陶随他摆布,过两日在偏僻公园角落又发现一具艳尸。”
  我咕咕笑。
  “喝了多少?”
  “两瓶啤酒。”
  “就这一点酒精已经这样高兴?羡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面孔似浮尸都没有你这样兴奋。”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可有在你酒里落药?”
  我大声吟李白的诗:“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他边开车边说:“可怜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终于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着。
  第二天醒来,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经脱下。
  床单床褥是乳白色法兰绒,我从没如此舒适过,这是城之内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这么容易饮醉,想必是纹身后服用的止痛剂与酒精发生混合作用。
  现在,我是一个到处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声,清清喉咙。
  城之内推门进来,捧着一大杯黑咖啡。
  “谢谢你,什么时候了?打扰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着我,“我听说的余家亮不是这样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现,你会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蓝山吧,给我牛饮糟蹋了。”
  他叹口气。
  在家,他穿短袖卫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气了,“看什么?”
  “在酒吧跟谁回去,在成年人来说,也是普通不过的事。”
  “不是你!”
  “为什么,我也是人。”
  “我崇拜你。”
  “你都不认识我。”我诧异。
  “我一进泛亚就阅读你留下的档案,你的设计,你给客户及员工的电邮,你的工作日期表,都叫我佩服,一直想认识你。”
  我掠掠头发,“小心,日本人。”
  他说下去:“及至见到你,我不胜讶异,这样年轻,大眼睛像我们漫画书里的女角,叫我惊艳,然后,昨夜我几乎被你吓坏。”
  “你昨夜扛我上来,很重吧。”
  他轻轻答:“身轻如燕。”
  “扛过不少醉女吧。”
  “不多不少,百余名,女子易醉,逢醉必哭。”
  “于是,我给你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你背脊上的纹身是印水纸吧。”
  “不,如假抱换。”
  他震惊,“这是为什么?你又非江湖女子。”
  “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它是一幅美丽的水墨花卉。”
  “我一点也不后悔。”
  他问:“于忘却真有功用?”
  “一针针像排毒,洗清心中怨恨积怨。”
  他捧起我的脸,额头抵着我额头,“我极幼时老与家母玩这个游戏,我会要求‘眼睛眼睛’,他便与我一起睁大眼睛,凝视对方。”
  “真够温馨,我叫你想起妈妈?”
  “可能因为你与她同样敏感美丽。”
  我摇头,“多谢,我姐姐才美,我带你先见她。”
  我们耗到中午才出门,浪费时间是天下第一享受,试想: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浪掷,何等浪漫。
  我先浸浴,一边拾起他的书籍翻阅:蝇之王、卡拉玛助夫兄弟、立体模型折叠法,还有大量日本漫画英译本。
  泡得混身酥软,才吃他做的早餐,竟是番茄煎牛肝,怕肚固醇的现代人已经不敢碰这等美食,我却一点也不忌讳。
  然后,我换上他宽大的衣服出门找至琪。
  到了店门,我的电话进去:“圣琪,有时间吗?”
  “正招呼客人,十分钟后吧。”
  我们在车子内等。
  城之内看着我,“一点化妆也无仍然漂亮,我不后悔背你走了一里路。”
  这时店门推开,有人出来我开头以为是圣琪,留神,不,不是她,是个年轻孕妇。
  再看仔细一点,哎呀,这正是圣琪。
  她长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衣黑裤,腹部隆起,像是有四五个月身孕。
  比起其他少妇,她仍然高挑白净秀丽,可是,从前那叫人销魂的姿色已荡然无存。
  我发呆,真没想到今日圣琪如此不修边幅。
  一边城之内问:“时间到了吗?”
  我忽然开动车子,驶离大路。
  “咦,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赔笑,“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跟着来。”
  “我们只浪掷了半天光阴。”
  “已经肉痛,我们不是奢糜之人,稍后在公司见吧。”
  回家我一边更衣一边与圣琪交涉。
  “你怀孕多久了?”
  “四个月,我一早已知会你。”
  “你没提半字,倒是阮轩给过提示。”
  “他说我说都一样。”
  我说:“我最恨夫妻间开头不分你我,不到三两年分手却还要打官司。”
  她并不生气,且笑着告诉我:“你的嘴真可怕。”
  “注册结婚没有?”
  “抽不出时间,我想没有大分别。”
  “有,有极大分别,一定要在婚书上签名。”
  “那么,把法官请到店里证婚可好?”
  “随得你,可是,这件事一定要办妥。”
  圣琪却问:“与你坐车里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