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8
  “君子成人之美。”
  “说得我太好了。”
  他看着我,“很配你;你即将振翅欲飞。”
  “是,飞进育婴室。”
  “看得出你与王先生感情很好。”
  “我们是老夫老妻,一举手,一投足,已知道对方想些什么。”
  “是一种惯性的舒适,没有意外,没有惊喜。”
  我看着他,“请勿轻视细水长流宝贵感情。”
  “当然不。”
  我说:“你懂什么,你只会——”我住口。
  “你呢,你难道没有一丝踌躇?”
  我正觉尴尬,听见门铃响起。
  我有第六感忽然觉得寒毛直竖。
  这会是谁?
  我才站起来,志一已经代我去开门。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见大门蓬一声被人踢开,那人闪进屋内,一双血红眼睛瞪着我俩。
  我退到墙角,大声吆喝:“谁?”
  电光石火间我认出了她,她已从明媚女变为疯妇。
  那个刁蛮未婚妻,是她找上门来!
  这时的她头发打结,脸容干枯,双眼布满红丝,她穿着黑袍黑裤,挥舞手足,最可怕的是,她一手握着一管枪。
  我内心叫苦。
  她咬牙切齿,口角喷着白沫,“邓志一,你站出来!”
  志一缓缓走近,他还算镇定,“茱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这时才知道她名叫茱莉。
  “是,”她说:“我知道你在这里,邓志一,我俩是大学同学,认识了六七年,已订下婚期,你一眼看见这女子,就被她勾了走,你对不起我。“
  我靠着墙,忽然觉得讽刺可笑,我不也对邓剑华说过同样的话,痛恨他见异思迁?
  “邓志一,法律放纵你这种坏人,我只好亲自动手。”
  邓志一缓缓走近,“你放下枪再说。”
  “不要动,反正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我整天整夜听见背后有人对我发出吱吱讪笑声,我睡不着吃不下,我——”她眼泪汩汩流下。
  我不出声,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邓志一哀求,“茱莉,未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请为自己设想。”
  “不用多想了,”她指着我颈上银项链,“那是什么?”
  茱莉忽然微笑,我知道不妙,她如果一直哭泣,我俩还有得救,此刻,她神智分明已经不清。
  她举起手枪瞄准我,只听得轻轻啪一声,我左肩已经中枪,血自深洞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邓志一连忙扑到我身前保护我。
  他把我拉跌在地,伏在我身上。
  我又听到啪啪两声,却不觉疼痛。
  邓志一轻轻说:“家亮,真对不起。”
  我挣扎看向门口,只见茱莉也倒地,一脸是血,我惨叫一声,奋力抓住手提电话报警。
  一队警察迅速扑至。
  只有我一人神智清醒,志一与茱莉躺在血泊中昏迷。
  我连声叫苦:千万别死,拜托别死。
  警察报告:“三点八口径蓝星手枪,共发五弹,男子腹部中两枪,甲女左臂一枪,均无生命危险。”
  “凶手呢?”
  “凶手乙女瞄不准自身太阳穴,只属擦伤,震栗之余昏阙。”
  我坐在一角喘气。
  “三角之恋争风伤人?”
  我不出声。
  “小姐,即使无生命危险,也可能造成终身残疾,医院病床拥挤不堪,你们却还要添乱。”
  一辆救伤车载他俩,另一辆载我。
  邻居统统出来观望,我无地自容,羞愧至死,头垂到胸前,但我一直清醒。
  警察为我在医院录口供。
  我说:“不是你们想像那样:只是玩枪失火。”
  “余小姐,你不起诉,警方亦有保护市民责任。”
  “我的左臂——”
  “哼,即使是擦伤,你也不见一大片皮肉血管及神经,留下疤痕不说,肌肉运作许成问题。”
  “为什么不痛?”
  “以后每当阴天发风,你会痛个疯,那女子为何开枪?”
  “玩枪走火,以后再也不敢了。”
  另一个警察走进来,“男方也讲同样的话。”
  “疑凶呢?”
  “她似哑巴般不出声,已召心理医生。”
  “这三人可有家长?”
  “他们早已成年。”
  “看上去都像十多岁。”
  “他们现在似乎已互相谅解。”
  谅解?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我只通知圣琪一人。
  圣琪一走近病房便倒抽一口冷气。
  她坐到我身边,让我靠住她肩膀,抱住我的头,“发生什么事?”
  我不出声。
  实在太过羞愧,难以启齿。
  “把我当心理医生,慢慢说。”
  我抱着她的腰,“我没有生命危险。”
  “王旭在哪里?”
  “千万别告诉王旭。”
  圣琪何等聪敏,她立刻说:“是因为有别的男人。”
  我缓缓把事情告诉她。
  圣琪变色,“就是我店里遇见那个刁蛮女?真看不出来,原来事情因我而起。”
  “不,圣琪,他是我的设计师。”
  “我以为我才是魔女,家亮,你真瞎了眼,我遭遇虽奇,却不致有人对我动刀动枪,我服了你。”
  我不寒而栗。
  “医生说你地复元,你别担心,有我陪你。”
  我问:“她从何处得到武器?”
  “你有四十五美元吗,只需到船街站十分钟,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要假证件,则往舰街,药物,在小艇路。”
  “你都知道。”
  “她一定很爱他”圣琪说:“我,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
  是吗,可是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无法抬起头做人……我叹气,这时还说什么我是人非,要不循法律起诉,要不噤声。
  圣琪说:“那样大情大圣,我自愧不如。”
  我们不停唏嘘。
  这是医生进来,“余小姐,邓先生想见你。”
  我摇头又摆手,“我以后都不想再见这个人。”
  医生点点头,“警方问你可有话想说?”
  “我的好朋友在这里,我只想出院。”
  护士说:“你出院后得每天回来复诊。”
  “没问题。”
  “那你随时可以离去。”
  心理医生放下名片,他姓阮。
  圣琪忽然问:“另外一名女伤者呢?”
  “她已转往精神科。”
  圣琪又问:“她的家人——”
  “奇怪,你们都没有家人。”
  圣琪苦笑,“均没好好做人,亲友都离得远远。”
  医生拍拍我腿部,“以后扬名立万,他们又会回心转意。”
  圣琪头一个笑出来。
  那年轻医生留意圣琪音容,似不愿离去,直至他的传呼机响起。
  他说:“他着迷了。”
  圣琪说:“我们出院吧,你暂时到我家住。”
  “你家装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当心我掌你嘴。”
  结果圣琪搬到我家陪我。
  开门进屋,圣琪说:“这就是血案现场,这间小公寓,不知历劫多少奇事,假如墙会说话,它的故事一定动听。”
  地上却没有血迹,家俱全放在原处,一室消毒药水味。
  我好生感激,“圣琪,你派人来收拾过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团糟。”
  “鉴证科人员昨日才把现场归还,我找清洁公司,他们说,苍蝇已闻血而至,再不处理,更生蛆虫。”
  我打冷颤。
  “家亮,真不知我与你,谁比谁更勇敢。”
  她接动电话录音,王旭声音传来:“家亮,好几天找不到你,人在何处?这样野,谁敢娶你?”
  我没好气,“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还怪我。”
  这时王旭声音又传来:“家亮,家亮。”
  我取起电话,忍不住落泪,“你在哪里?”
  “哎呀,恶人先告状。”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急事,延迟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来注册结婚。”
  “哈哈哈哈哈。”
  “听到没有?”
  “有一件事……邓志一忽然向我辞工,你们俩为装修闹意见?他不干了。”
  我轻轻说:“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没有时间。”
  “我自有计划。”
  “三天后我就退休,我俩亲自动手好了。”
  我向他道别。
  圣琪抚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叹不如。”
  我说:“所以要结婚呀。”
  “经过此劫,你一切顺利了?”
  回到医院复诊,伤口结过缝合,像一只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疗,如嫌伤口显突,可做矫形。”
  医生叫我做几个姿势,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后,也不能撑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这需要一寸一寸练回。”
  我缓缓穿回衣服,病去如抽丝,起码要一年半载。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问:“她今日没陪你?”
  我没有回答,抬起头看住他。
  他说:“我叫阮轩,驻院外科医生,独身,从没结过或订过婚,亦无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个美丽女伴。”
  我笑,“非要那样美貌吗?”
  阮医生一本正经说:“差一分亦不可,况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这是很难得的优点。
  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