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8
  过些日子我与王旭去看那所房子,真奇怪,却一见钟情,原来原先它不是一幢住宅,它是一座驿站,对,让马车停下给马匹及旅客休息进食的地方。
  我问:“空地面积有多大?”
  王先生回答:“七英亩,十分宽敞幽静,将来土地用途更改的话,你会赚大钱。”
  我说:“温哥华有一座对牢湖泊的葡萄园,也佔地七英亩。”
  “我不是酒农,你呢?”
  我不出声,屋子只剩一座殻子,一切设施需要全部修复。
  本来,妈妈最能干做这个,可是,她的品味多少过份女性化。
  “我请了一位设计师,你可与她谈谈,咦,他来了。”
  我看到一辆路华车飞驰而来,停在石子路上,一个年轻人下车。
  王旭迎上去,“邓志一你好,这是余家亮,屋子归她所有,你与她沟通便行。”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我一怔。
  他便是先前在圣琪店中偶遇那个千依百顺的男伴。
  我笑出来,“幸会。”
  他忽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事似,他说:“设计图都带来了。”
  这时王旭去听了一个电话,他说:“家亮,我有事回酒店,车子留你用。”
  我只得点点头,“不过,你叫司机送你,我可乘取先生车。”
  王旭挥手匆匆忙忙离去。
  “余小姐,这边。”
  我轻轻说:“叫我家亮便可。”
  他找到一张木搭的临时工具桌,把图样与手提电脑放上,问:“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设计。”
  我正在想,他到路华车去取来一只暖壶,为我斟出一杯牛奶咖啡。
  我边喝边说:“木地板,经滚跌处理裂纹大理石,白色墙壁,隐蔽天花板,如果用灯,请替我找天然晶石吊灯,家俱需简单舒适,两个人住,
  两张椅子即够。“
  “客人呢?”他微笑。
  我说:“我已经讲完,你请自由发挥。”
  “我猜想墙上也不必挂画?”
  我答:“如果有蒙纳的荷花池,谁会介意,否则,就留白好了。”
  他说:“你喜欢空间,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
  “不怕寂寞?”
  “我自幼学会自处。”
  “悠然自处是一种艺术,有何秘决?”
  “时时孤独,便自然学会。”
  他感慨,“很少有你这样宽容的年轻女子,涵养有时随年纪增长,有时不。”
  “你太夸奖了。”
  “我知道有些太太可以对丈夫外遇不问不闻,你将来,可能是那种大方的妻子。”
  我忽然大笑,“是,我会一声不响办妥离婚。”
  邓志一道歉:“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你的未婚妻似乎还得严加管教呢。”
  他不作声,过了一会,他说:“我已解除婚约。”
  什么?伴郎伴娘都已选妥,可见贴子已经发出,到了这个地步才悔婚,多么尴尬!
  “现在,她兄弟要追斩我。”
  我轻轻说:“这是最低限度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停一停,忍不住好奇,“发生什么事?”
  “性格上有不可谅解的分歧。”
  “怎么会到最后阶段才发觉?”
  “临崖勒马。”
  “请贴怎么办?”
  “我会派人一张一张收回。”
  “一共多少张?”
  “不很多,百多人。”
  “以后,那位刁蛮小姐可能很难做人。”
  “我对她不起。”
  “对于这种奇耻大辱,她如何应付?”
  “她回亚洲探亲,可能一年半载不回来。”
  我想她会尽快同另外一个条件优秀的男人结婚,平息话柄。
  咖啡凉了。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我尚未回应,王旭的电话找我:“家亮,你自己吃饭吧,我被一班日本人缠住。”
  邓志一问:“到舍下便饭可好?”
  我意外,“你会烹饪?”
  “现代男子,非得会煮几个菜,才讨得异性欢喜。”
  我哈哈笑,“别说得那么可怜,我也会入厨。”
  他用车把我载到附近大学区,指一指公寓:“三楼。”
  公寓用旧货仓改建,保存原有木梁、红砖,进门有个天井,巨型瓦盆里种着高达七八尺的仙人掌。
  此外,玄关还搁着一辆摩托车与爬山脚踏车。
  没有家具,只有工作台与一张椅子。
  “你睡什么地方?”我诧异。
  “睡袋。”他指一指角落。
  “坐呢?”我忍不住笑。
  地板角落有一张大沙发对牢大电视及音响设备。
  我呵哈大笑,王旭找对了设计师。
  不过他的厨房设备齐全,竟拥有三十多种香料,我自告奋勇,“我做芙蓉蛋给你吃。”
  “那不就是奄列?”
  我在冰箱找到海鲜材料,取过大虾切段加火腿粒和些许芹菜、若干葱花,加蛋炒了起来。
  我故意把蛋皮煎焦,又加上几滴老抽酱油,香气扑鼻。
  我说:“可以送饭或净吃。”
  填饱肚子,容易说话。
  他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吃得碗脚朝天,见我在冲普洱茶,又连声叫好。
  “你怎么知道该喝这个茶?”
  “你厨房货色齐全。”
  他前未婚妻应当十分满意才是,但是,那刁蛮女可能长期节食,只靠梳打水与梳打饼干维生。
  他没有再提他的前头人,这是优点,丢下她,已经十恶不赦,再振振有词诉说她不是,就当凌迟处死。
  我们谈一会设计细节,我始终没告诉他我是半个行家。
  随后,王旭电话到了,“我把日本人交给旅行社代表,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古哈斯博物馆。”
  “廿分钟后我到门口接你。”
  邓志一看牢我,“我差些忘记你是别人的未婚妻。”
  “是,我与王先生相识已近十年。”
  “那你莫非八岁就认识他。”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邓先生。”
  “就如此?”他失望。
  我也有点惆怅,可是,再踏进社交圈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粉蝶圣琪也渐渐动了归家念头,可见欢场风险有多大。
  我与他道别,朝对面转角的古哈斯博物馆走去。
  在门口站一会,王旭就到了。
  “你心情很好呀。”
  我握住他的手,“我们结婚吧。”
  “哗,又转变心意。”
  “婚后,每天晚上说句‘亲爱的早点睡’便是一日,多么逍遥。”
  王旭笑出来。
  “约会甚苦,老中青三代女子都渴望被异性追求,实则苦多乐少:他明天会不会来,他的爱还在不在?主动还是被动?他忽然冷淡又该怎么办……整个世界的动力被荒废。“
  “可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乐,我爱上我之际你还不知道,你把我当老师,同我说,有人害你落泪,我心中酸甜苦都有,对,那人呢?”
  我反问:“谁?什么人?”
  王旭说:“大概要等六十岁才会再度想起他姓甚名谁。”
  我沉默下来。
  “与设计师谈得怎样?他是我老友之子,朋友都早婚早结果子,子女们均已出身,志一是个艺术家,工作不很专一,但光芒四射,不易找到他呢。“
  我点点头,知道了。
  “明天一早,我要回香港,你可要同行?”
  “我手头还有一些公司合同要看。”
  “那也好,如果你闷,马上与我会合。”
  “不是说好要退休吗。”
  “公司已停止接收新合约,并且准备转让股份,其中百分之十五打算赠予老伙计。”
  我静静聆听。
  “有人做到八十也不累,我却后劲不继,不算好汉。”
  我微微笑,“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他伸后轻轻抚摸我面孔,“我决定做家庭男,背一个抱一个在厨房煮饭。”
  他与司机携简单行李离去。
  这个半生劳碌的人终于想退下来,我代他高兴。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仔细做手头工作,软件用熟了真方便,不像母亲那一代,图则参考书摊满一屋,到政府部门找资料得派一名助手整日轮候,现在工作可真事半功倍,还空出时间听音乐读新闻。
  可是有人真不愿让我闲着,有人生事。
  邓志一他追上来。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追紧穿着保守衣裳老土的我?
  我打开门,“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笑,“你别误会,我顺道路过找朋友聊天。”
  “你打算聊什么话题?”
  “请来看装修进度。”
  啊,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原来是为着公事。
  “我在一个拆除的公众码头搬走许多旧木材,打算如此这般运用。”
  我低头看图样,只见他在一条梁木底装上四只巨型橡皮轮子,它便成为一条四人可坐的长板凳,我笑起来。
  正在开心,忽然发觉他在我身后帮我结上一条项链,我用手按住。
  “这是什么?”我不想接受礼物。
  一看,原来是圣琪从我手上取回转售给他前未婚妻的双翼银项链。
  “咦,”我诧异。
  “物归原主。”
  “我自然高兴,可是,你怎么讨回?”
  “婚礼取消,礼物统充退回。”
  我失而复得,份外珍惜,“谢谢你。”
  “你明明钟爱这件饰物,当日为何割爱?”
  “圣琪不想得罪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