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我微笑,“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吧。”
  “美?”李叔似乎诧异,“她母亲才美,她一直干瘦。”
  我越发好奇,“你与圣琪母亲,如何认识?”
  “她在快餐店任职,见到华裔留学生,食物总给大份些,我们很感激。”
  我说:“世上除出孤儿寡妇,最惨是留学生。”
  “结婚时家人统统反对,但是我们很快活,直至她患病,好日子不多。”
  到今日李叔还有点唏嘘。
  可怜的圣琪,我想,根本没过过好日子。
  我问:“圣琪的生父是谁?”
  “我只知道他姓于,不知是否在世。”
  “你有圣琪出生文件副本吗?”
  李叔说:“我知道你一向关心她,我去找一找。”
  我与他进书房,他启动电脑,示意我阅读。
  我看到圣琪零碎资料:她与生母合照,她幼儿时生日照片,以及成绩表及出生证明书。
  她生父叫于红升。
  我立刻把资料记录在手提电话上。
  “自圣琪母亲辞世之后,只剩我与她,共处一室,十分尴尬,她离得我远远,从不接近,我只得把她送出去寄宿,总算毕业,那时我幸运地认识了你母亲,要把她接返,她又不愿,只说想升学,接着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时王旭自园子回来,这样说:“夏威夷群岛其实是露出海平线的火山尖顶,人们就住在那小小陆地上,你说奇不奇。”
  李叔问我:“圣琪与你一直有联络?”
  我点头。
  “同她说,她随时可以来住。”
  我答:“我代她多谢你。”
  王旭看我一眼,不出声。
  那天晚上,我俩借宿李家,忽然之间,整张床上下颤动,接着左右摇晃。
  王旭比我先醒,奔过来拉着我钻进床底。
  他用身体遮住我,这样说:“屋子如果塌下,救护人员发掘,会发觉,我保护着你。”
  我忍不住大笑,这时母亲推门进来,“什么事如此好笑,你们不怕吗?”
  这在那时,电灯闪了一闪,熄灭。
  “哟,”母亲说:“这回热坏人,你俩回到船上去吧。”
  冷气一熄,开始听见昆虫鸣叫声,别有风味,窗一开,栀子与晚香玉的香气也袭人而至,我与王旭坐下藤椅子里静心低欣赏夜色,我们不愿离去。
  “心静自然凉。”母亲出去了。
  那晚又有一两次余震,第二天中午,电力恢复,皆大欢喜。
  母亲说:“你俩该走了,王旭有生意需要经营,女儿,你要自力更生,妈妈支持你。”
  我笑,“有人撑腰,怎叫自力更生。”
  我与王旭在夏威夷正式订婚,只与家人吃了一顿自助餐。
  母亲高兴得落泪,“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会,她捶着胸说:“我放心了。”
  我俩回到船上,继续航程。
  订婚与未婚无甚分别,我们仍似老朋友,只不过现在王旭时时会响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声未婚妻。
  回到家,我们把公寓邻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边,他那边中式家俱,楚河汉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东京,我一人在家为他准备资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谁?”我时没听出是谁。
  “阿利扬,我是圣琪的朋友,记得吗?”
  啊是,那个英俊健硕的运动员。
  “真好,只有你家电话恒久不变。”
  “有什么事吗,圣琪她好吗?”
  “我到你家说话可好,现在可有空?”
  我顾忌,“你不妨在电话里讲一讲,看我可做得到。”
  “我们需要五千现款。”
  我一听心中明白,这不是圣琪有急用,这是他本人欠下赌债或是其他债项。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远。
  “家亮,请你到十四街与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门口等你,我不进来了。”
  “半小时后见面,记得带钱。”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一次,告诉他只一次,以后不可再麻烦我。
  我在地图上找到Q酒吧,驾车前往,看到英伟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蝉翼般薄的白色长袖衬衫,一条烂卡奇裤,看到我点点头,“你确如圣琪所说,够义气。”
  我啼笑皆非。
  这是他背后出现一个浓装西裔少女,急急问:“有没有?有没有?”
  我看着他俩,轻轻说:“只此一回。”
  阿利扬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递上。
  阿利扬当面数清款项,交给那少女,那少女落泪,忙不迭用英语及西语道谢,捧起我手亲吻。
  阿利扬喝道:“还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扬说:“我也是为朋友,一个月还你,两分利息,可以吗?”
  我吁出一口气,“且不急还债,那少女是谁?”
  “普通朋友。”
  “圣琪知道你有这些普通朋友吗?”
  他回答:“圣琪是醋坛,不可让她知道。”
  我说我明白。
  他说:“谢谢你,放大镜心,只此一回。”
  “圣琪好吗?”
  “她开了一片小店,店后是工场,她现在对钱十分谨慎,说快要老了,必须贮蓄。”
  一只粉蝶口中竟说出这样话来,叫人震惊。
  我说:“保重。”
  他说:“后会有期。”
  我没好气,“别再找我!”
  他有点无奈,看着我上车离去。
  那是一个恐怖地带,有人探头敲我车窗,“小姐,两百,陪你整夜,保证满意。”
  我连忙把车驶走。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我很怕阿利扬再打电话给我。
  王旭自东京回来,不到一会,又往新加坡。
  他们这些人,把乘飞机时间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帮他打理业务,很快上手。
  大约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独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门口等我。
  半透明衬衫,破烂卡奇裤,浓眉大眼的阿利扬。
  我即时止步,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他举起双手,“别怕,家亮,我来还钱。”
  我觉得汗颜,尴尬地站住。
  他还我一只信封,我打开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余钞票还给他。
  “啊,”他意外,“那么,我请你吃顿晚饭,我不喜欠人情债。”
  我说:“圣琪也来的话,我愿意出席。”
  “明晚,这个地址。”
  我一看,讶异,“这是什么地方?”
  “舍下,我亲自做西菜给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这男生,怪不得圣琪会同他在一起。
  “问你借钱的女子叫西西莉亚,那笔钱,用来给偷运人口的蛇头,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谢你助她渡过难关。”
  不知怎地,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时见。”
  他潇洒骑上一辆伟士小机车离去。
  第二天我准时到那个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称小马德利的旧区,他住二楼,听到车声自露台探出头来招手,“这里”,露台上种满紫色流浪玫瑰,情调十足,我抬头看到他的浓眉大眼。
  我问:“今晚做什么菜?圣琪到了没?”
  他奔下楼来,双手绕在胸前,“没有圣琪,这纯粹是你我之间的事,况且,我告诉过你,她是醋坛,你可要上来,看的是你了。”
  我迟疑,其实,他是个陌生人,进入他家,门一关上,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犯得着冒险吗,我轻轻说:“相信你一次。”
  他展开灿烂笑容,牙齿雪白,我跟着他上楼,在他背后,可以欣赏到他长而卷黑得油亮的头发,很多人会想摸一把。
  “你是华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扬德路,圣琪叫我阿利扬,简单些。”
  “你是运动员?”
  “我打回力球。”
  打开木门,小公寓十分浅窄,还供着圣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说:“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进露呆住,“哎呀,”原来桌子铺上白台布,点燃蜡烛,以及一个用的银餐具。
  他为我开启冰镇的红酒,斟半满,“试一试这瓶梅洛。”
  我意外问:“你不与我共餐?”
  “今晚,为着感恩,我侍候你进餐。”
  他为我拉开椅子,让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来。”
  我转过头问:“是什么?”
  “给你惊喜。”他笑笑。
  “红酒是配红肉吧。”
  我抬起头,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黄昏,华灯初上,景观甚佳,真没想到阿利扬这样会生活。
  他在小厨房又切又做,没多久捧着一只白色碟子出来,我一看,竟是鞑靼牛排,现代人已少吃红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
  还有一只生蛋黄,茹毛饮血,我笑说:“这会吃死人。”
  “你试一试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点放入口中,“嗯。”我说:“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为我斟茶递水。
  我赞不绝口,“何处得来绝技?”
  “家母开餐馆,我自幼学得。”
  他钻进厨房做甜品。
  我吃完香腻滑的生肉,他捧着极薄的班戟,我怔住,苏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锅添上一点拔兰地,用打火机点燃,锅中冒出蓝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