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她瞪着不出声。
  我放开她手臂,打开窗户通气。
  张妈追问:“是什么?”
  我答:“不小心烧着了塑胶。”
  “哟,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邓剑华送走。
  “那是谁?”他一边张望。
  我没回答:“学校见。”
  撵走了李圣琪,又叫她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她,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忠伯在我身边说:“不如请示太太。”
  “免叫她为难,这一个月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门锁上。”
  我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放在案头的一只金表已经失踪。
  我走进圣琪房内,“我不见了一只金表,那只表是家母大学毕业那年外公送的礼物,表背刻字,不值钱,我愿意出价三千购回。”
  “你是承继人?”
  我点头,“是,我大学毕业时家母会转赠给我。”
  “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会有闲人。”
  她懒洋洋地说:“好像我在角落鞋盒里见过一只手表。”
  我打开那只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连忙握在手中,有点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问。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里,我不过意外看见,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识字的人,说过话要算数。”
  我只得数给她一千,“欠你两千。”
  她得意洋洋,“谢谢。”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与她说话,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课之前,母亲的电话来了:“你们相处还好吗?”
  我已气得泪盈于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读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妈妈,你们几时回来?”
  “下个月三号,什么事,可是想念我们?”
  “我要去上学了。”
  考试前,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功课,邓剑华却问我:“你家里是什么人?”
  我反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大兴趣?”
  “她好像一个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没有回答,走得远远。
  他们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别致一点的容貌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功课又不见那样用心。
  回到家中,张妈用手一指,“看。”
  厨房里蹲着两只小猫,报纸上都是排泄物。
  “野猫,由李小姐捡回来,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开始头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条腿红斑。”
  “她人呢?”
  “出去买猫粮,问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说:“把猫放进纸箱送到防止虐畜会去,母亲对小动物敏感,闻不得气味。”
  “小亮,这,你不与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气,“快,扔出去喷消毒药水。”我走出厨房。
  忠伯开始收拾猫只猫毛。
  我听得他轻轻说:“屋里本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张妈说:“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霭,怎么女儿如此怪异,唉。”
  他拾起纸盒出去了。
  下午,圣琪回来,我去开门,看到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妈在我身后,她手上的杂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见圣琪把整个头剃成平头,这还不止,她把陆军装染成深紫色,又换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裤,妖异无比,耳朵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胸前一只骷髅头。
  她走过厨房,“咦,猫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准养小动物。”
  她的声音尖起来,“你扔掉它们?你冷血动物。”
  我说:“入乡随俗,李小姐。”
  她冲进房间,嘭一声关上门,我听见玻璃摔破的声音,我想去敲门,被张妈拉住。
  张妈做得对,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已占了上风,不要与她理论了。
  一方面我也相当沮丧,我同张妈说:“我虽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一向与同学师长相处和洽,与圣琪却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谁的错。”
  张妈说:“也许,她自小在外国长大。”
  “外国长大都是生番?”
  张妈却有见地,“他们自由度较大。”
  那天晚上,张妈做了卤肉面放在客房门口。
  那碗面也真是香喷喷,我看到圣琪打开门,把面取进房内,吃个干净,又把空碗筷递出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
  客房设备齐全,她不怕无聊。
  半夜,我看到房内灯光未熄。
  张妈又送上宵夜,“她比你会吃。”
  我点点头,她真有爱心。
  张妈又说:“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们一连三天没说话。
  幸亏住所面积较大,她走到哪里我避到哪里,考完试有个假期,可是我仍然捧着下学期的书读。
  是,我是只书虫。
  圣琪出来,我总是看着书,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亲来电:“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丑得不得了,烂挞挞活脱像中年妇。”
  “你们在何处?”
  “在巴哈马晒得黄肿烂熟。”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问:“李叔步不关心圣琪,他不同女儿说两句?”
  “他知道你们很和睦。”
  啊,是吗,难怪张妈有点同情李圣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业主会带装修师上来看地方,你记得通知张妈。”
  “什么,不请你装修?”
  妈妈回答:“我已许久没做私人住宅了,我将转道往温哥华装修一幢办公大楼。”
  我把日子时间记下,立刻知会张妈。
  她在厨房,呆呆地看着一幅画发呆。
  我诧异,“这是什么?”
  一看之下,连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画用水彩画成,画中人正是张妈:香云纱唐装衫裤,袖子半卷,正在厨房做菜,额角油亮出了汗,神情专注紧张。
  这是新写实派一张好画。
  “张妈,这是谁的杰作?”我忍不住问。
  “圣琪小姐送我,又赞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圣琪天份如此优秀,人不可貌相。
  张妈说:“原来她有艺术家脾气。”
  她的画天真可爱,一点不如其人,颜色清澹,笔触寂寥动人,画下角有她签名,还有画题,叫烟火人间。
  我自愧不如。
  我终日在数学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转,老是与牛顿三大定律纠缠,一早已放弃文学美术,没想到圣琪这样文艺。
  张妈苦笑,“厨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触,艺术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这一天起,我对圣琪改观,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个人,她立体多面,她比较复杂。
  我们仍不交谈谈,可是气氛缓和下来。
  我把剩下的两千元放在她床头。
  有时,圣琪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风景,她穿着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纹身,那双翼像一个堕落的天使,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振翅飞出去。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
  我意外,他欣赏圣琪,到底都是走艺术路线的人,我替圣琪高兴。
  谁知圣琪答:“你是歌手?”她没听说过他。
  叶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圣琪说:“我没兴趣出镜,不过,多谢你邀请。”
  咦,对答有纹有路,不见得是哥赋,野蛮人专门破坏文明一族。
  叶子威好修养,连碰两枚钉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约会你吗?”
  圣琪笑了,“看情形再说吧。”
  他们告辞后,张妈纳罕地说:“好奇怪,像蜜蜂见了糖似。”
  我遗憾,“我在本市生活十余年,从未有人邀请我做MVT,也无人约会。”
  我对圣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动与我说话。
  “我要回伦敦去了。”
  我抬起头,有点意外,“假期还没有完毕。”
  “这里不适合我,他们婚礼已经结束,二人已离开英国,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听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
  她微笑,“小琪与小亮,两个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远觉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爱,少女一直无药可救。”
  “多谢你招呼。”
  “几时动身?我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劳驾。”她与我握手。
  我发觉她嘴里有闪光,“牙齿上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