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你听错了,”她语气惆怅,“这上下,谁会来找我们。”
  程真至此不得不说:“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转过头来,诧异地说:“奇$%^書*(网!&*$收集整理再坐一会儿嘛,这么急,去哪里?”
  她的语气有点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里,她是主人。
  程真看着她,“孙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着脸,“我告诉过你,我已经不是孙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么,你又何必再关心孙毓川何时何日见过何人。”
  她缓缓放下双手,似有顿悟。
  “他已经同你没有相干,抓紧过去的人,没有将来。”
  “我就是为着将来,才与他分手。”
  “那么忘记过去。”
  袁小琤渐渐镇定,“你说得很正确。”
  她又坐下来。
  这次,真的有车子由远而近,停在门前。
  程真松一口气。
  “有车子来了。”
  她再一次走过大门,这次,袁小琤没有挡住去路。
  程真拉开门,门外是赵小川。
  小川一见袁女士,立刻使一个眼色,大声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个人,急了,叫我来接你。”
  程真说:“我马上来。”
  袁小琤点点头,“那我告辞了。”
  赵小川连忙说:“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门敞开,硬是送走了这位不受欢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办法呀。”
  小川沉默一会儿才说:“在家我最擅长应付上门来的债主。”
  程真说:“幸亏你赶回来。”
  “我叮嘱过叫你别开门。”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这不大好,总得给人留个面子。”
  “阿姨,你最好搬个家。”
  程真笑,“我最怕听这两个字,你看我,已经囤积了这么些东西,怎么搬得动。”
  “阿姨,我们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驾驶,她看风景,还未下山,小川便说:“阿姨,有人尾随我们。”
  程真转过头去一看,发觉尾随他们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车子驶得紧贴,随时会碰撞。
  小川很镇定,把手提无线电话交给程真,“拨给警察。”
  程真还在犹疑。
  赵小川踩油门,车子增速,可是身后车子如影附形般追上来,车头且接触到他们的车尾。
  赵小川忍不住,抢过电话拨九一一紧急线。
  到了山脚,两部车子被警车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车,她忍不住想斥责袁小琤。
  可是后边的车门打开,被警方请下车来的女司机却是一位洋女。
  不错,她一身穿着红色套装,但却棕发碧眼,程真看错人了。
  小川检查车身,发觉左方车尾灯已被撞烂,对方满嘴酒气,已遭警方检控。
  一位女警察来说:“她承认醉酒驾驶。”
  那位女士伏在车身上痛哭。
  女警说:“她抱怨有人抛弃她。”
  登记完毕,程真他们离去。
  但是,程真可以发誓,她适才在倒后镜中看见的,明明是柳眉倒竖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绪又恍惚起来。
  “……记住。”
  程真问小川:“你说什么?”
  “再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开车门,立刻报警求助。”
  ‘别太担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顾自己,叫我焦虑。”
  “你关怀我,当然这样想,在我敌人眼中,我却是一名老妖精。”程真无限感慨。
  小川边笑边摇头。
  “小川,可喜欢这里?”
  小川由衷点头,“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地方,人情、风景、水土,无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补上一句。
  小川腼腆。
  “那么,留下来吧。”程真感喟地说。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语。
  “你们大可以落地生根,重头再来,我却恋恋过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问:“主要是因为董则师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说:“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
  程真笑起来,“过十年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你会比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个梦接住另一个,清晨醒来时只得四点半。
  有工作的时候她从来不做梦,累得一倒在床上,脑筋完全休息,现在想起来,不知多好。
  她不是闲不下来,但此刻不是时候,现在唯一可以医好她的,不过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叹口气,拨电话给刘群。
  刘群真好,二十四小时都维持清醒。
  “刘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为编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十分不堪。”
  “为什么不训练新人?”
  “从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现在才发觉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学文学系可以随时找得到,换句话说,干文艺工作还须天分,不是会写字会画版便胜任有条。”
  程真笑,“你总得试一试。”
  “怎么不试,几乎握住他们的手教他们写。”
  “要随年轻人自由发挥。”
  刘群叹口气,“你回来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经过不知难。”
  “我这就回来。”
  “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我回来帮你。”
  “此刻报馆的路线、方向、立场,都与从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适应吗?”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劳的工作。”
  “到我处来做家务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记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较从前收敛,措辞转弯抹角,观点模棱两可,你受得了吗?”
  “刘群,”程真讶异,“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决定退休。”
  “什么,”程真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你会死在岗位上。”
  “不,我已预备退下来写回忆录。”
  “你要到哪里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几时?”程真怔怔地问。
  “快了。”
  “那我怎么办?”
  刘群忽然狰狞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负义的人一样,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
  “新闻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吗?”
  “才怪,许多人磨拳擦掌预迎接新纪元,程真,人各有志,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开,故不得不退下来。”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见风驶柁,如鱼得水。”
  “连我都说混不下去,就有点艰难了。”
  “刘群,你过来,我照顾你。”程真豪情大发。
  “呸!你以为我是赵小川?一笔学费,两套衣服好过一年,你想养活我?要掘多儿个金矿,否则当心你整家都应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议,“我是好心。”
  “听说小川生活得不错?”
  “年轻人,什么地方都看得到风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后情绪低落,毫无寄托,白天像做梦,晚间似游魂,情况不妙。”
  “怪不得想回来投身工作。”
  “我真怀念打开报纸,看到自己的专栏登在头条上的兴奋感觉。”
  刘群忽然说:“这话是不是你带头讲的?太好的事永远不会大长。”
  “是,是我。”
  刘群叹口气,“我们已经够幸运,我从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经够好够长。”
  说完之后,她静静挂了电话。
  程真情绪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发觉是个大雾天。
  船只纷纷响起号角,此起彼落,闷纳地呜呜,似迷路的孩童呜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雾中冒出一张面孔来。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连忙去开门。
  门一打开,却不见人,程真摹然吃惊,怎么,又看错了?精神真恍惚到这种地步?
  “妈妈,”程功的面孔又自雾中出现,“你昨天忘记取信。”
  程功到屋里,脱了外套,开始做早餐。
  “小川还在睡?”
  “别吵他,每天晚上写功课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个忍辱负重、有扬眉吐气情意结的华人学生,外国同学老是不明我们何以拼死命苦读,叫赵小川去现身说法至好不过。”
  “你今日来是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给母亲,“小川说有人骚扰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没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为何不搬?”语带双关。
  程真黯然,“很久没见到他了。”
  “多久?”
  “我不复记忆。”
  “圣约翰一行之后可有见过?”
  “那是最后一次?”
  程功意外,“那么久没见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结束。”
  程功不出声,可见她同意此说。
  程功抬起头,想了想,“无论何等样结局,都比结婚好。”
  程功讶异,“连你都这么想,你不日可是要结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适合我,我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安定的家,只要达到目的,我会心甘情愿牺牲妥协,别人不会那样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