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不过自小到大,她都没试过移船就磡,那么辛苦,不就也罢。
  程真见过爱得要命的女同学,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打网球她递毛巾,他打桥牌她在一边读小说,结果还不是不欢而散。
  反正没结果,不如潇洒地享受尊贵身份,不,我长驻大本营,你来走毕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游戏,过程要愉快。
  讲完那个电话,程真心身舒泰,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又觉得外国的月亮并非不可接受。
  刚睡下,又听了一个电话。
  “妈妈,睡了没有?”
  程真高兴,“程功,你不生气了吧?”
  “妈妈今早我太过无礼。”
  “真正母女才会讲真话,你若待我过分客气,反而见外。”这种话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对白。
  “董则师已找到地方给她住。”
  “看,问题总会解决。”
  “她为什么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惨了,你们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们各有各的纰漏,不说也罢。”更加虚伪了。
  程功笑了,那么年轻,哪有隔宿的忧郁。
  任何烦恼都还不过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觉睡到天明。
  真是睡觉的好地方,一点儿杂声也无,亦无车子经过,直到天亮,被朝阳唤醒。
  程真揉揉眼起来。
  捧着热饮走进书房。
  夸下海口要写长篇小说,写什么好?镜花缘是个好题目,先有书名,再构思内容,抑或先把故事写出来,再配以书名?
  在花荫下写,还是在书房中写?
  许多行家宣布写长篇十年后仍然无所出,蛋都没下一只,程真,会不会同样命运?
  她在白纸上写下镜花缘三个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着这五个字,她十分满意,到冰箱取酒,发觉已经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书房发呆,一大叠雪白原稿纸,浅灰色格子,左下角还印着程真稿笺四个字,那是一个生日刘群印来送给她的,三万张,以她写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个个填满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营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编辑是她朋友,小说完成后出版绝无问题,她是个幸运儿,可是,先得写出来。
  她取出第一页稿纸,在第一行写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门铃响。
  呵一定是邮差送中文报刊上来,得救了!
  程真飞扑出去开门,大门拉开,她呆住。
  门外不是邮差,是孙毓川。
  他身穿军装,英姿飒飒,双手提着一箱香槟酒,微笑道:“早,我送货来。”
  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上一次程真得到这种优秀待遇,还是在大学里,她鼻子有点儿发酸,笑问:“什么飞机那么快?”
  孙毓川答:“军用飞机。”
  “真没想到你是军人。”
  “我是后备空军上尉。”
  “官阶还不低呢!”
  程真让他入屋。
  她正在等这酒,连忙取出银筒冰镇。
  程真尚未更衣,不过她一向穿运动衫当睡衣,头发编成辫子睡觉,还不算太乱,勉强可以见客。
  “请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声“马上来”。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另一边沙发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
  程真的目光有点儿贪婪地看着孙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伟,他略见疲倦,来不及刮胡髭,与平时修饰整齐的孙毓川不一样。
  程真觉得凄凉,只有在极幼小,大约只得七八岁的时候,才会以如此贪婪、留恋、爱慕与无助的目光看橱窗里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条美丽的纱裙,怎么搞的,她不是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鼻子又发酸了。
  她把香槟取过打开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亲手开过千支以上,只闻“卜”一声,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样。
  孙毓川也专注地看着她。
  程真清清喉咙,“坐得近一点。”
  孙放下咖啡杯,轻声说:“不能再近了。”
  程真说:“我们之间起码距离两公尺。”
  孙毓川声音更低,“实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颔首,“或许你是对的。”
  过一刻他说:“你坐得近一点。”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来,我得为后果负责,我不打算那么做。”
  孙毓川笑了,他搁起穿着短靴子的腿。
  过一刻他说:“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点头,“我听说过。”
  “他们此刻在美国接受教育,与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私事。
  “我与妻子青梅竹马,二十多岁就结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适应东方生活,留法留美时间比较长,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处时间不多。”
  程真不语,忙着自斟自饮。
  “但是我一直非常关怀她。”
  孙毓川说到这里,略为犹疑,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没有恋爱过。”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极少人才有恋爱的机会。”
  “他们是幸运,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什么人身上发生。”
  孙毓川轻轻叹口气,“与你说话很有意思,能够无话不说,诚属难得。”
  程真微笑,“有时,谈话对象比恋爱对象还要难找。”
  他放下双腿,“我要走了。”
  “这么快?”
  他微笑,“你会恳求我多留一刻吗?后果可是要你负责的啊。”
  程真忽然说:“我愿意负责任。”
  孙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过,久留没有意思,今日的话已经讲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问:“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时间。”
  他又问:“我们是在恋爱吗?”
  “几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么办法可以——”
  程真答:“毫无办法。”
  孙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别担心,至少我们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坏?”
  程真答:“更坏。”
  孙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爱。”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从不认识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们,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既来之则安之,非得尽量争取,自得其乐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赶飞机。”
  程真送客到门口。
  “希望下次是我开门见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孙毓川笑了。
  一辆吉普车来把他接走。
  回到屋里,关上大门,程真不相信他真的来过,纸与笔仍然搁在书桌上,刚才一切,仿佛只是她所构思的小说情节,现在,随时可以把那一章写下来。
  唯一的证据,是那箱克鱼格香槟。
  门铃又响。
  程真吓一跳,笔掉到地下。
  不会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败笔。
  可是她急急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董昕。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程真回到现实世界来,冷冷问,“有何贵干?”
  “我有话同你说。”
  程真头痛,她不想听董昕说话,他这人最闷,无论什么题材,最终扯到经济实惠,世界各国房地产价格上去。
  她勉强道:“你说吧。”
  她用手撑着头,不欲抬头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养说话气氛。
  终于他指着空酒瓶说:“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头来,“这不是你要来说的话。”
  董昕说:“我还未准备好怎么样开口。”
  “是离婚吗?”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愿意签字的。”
  “我晓得,你从来不给任何人麻烦。”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这件事。”
  “那么,你想好如何开口,再来跟我说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会失礼于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气与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点累,这时的大色,同晨据曦不多,正好趁机会补一觉。
  可是她又不允许自己那么颓丧,只得沐浴更衣上街去。
  她在银行办完事走上商场,看到新一季衣裳,驻足欣赏。
  橱窗室有人与她打招呼,程真隔着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虚地退后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与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齐转过身子来看着程真。
  程真硬着头皮走进店内。
  袁小琤笑说:“陪亲友买东西。”
  有点无奈,有点疲倦,大概来了已经有些时候了,舍命陪君子,东看西看,亲眷只是不愿走,三四个太太一共拎着十包八包衣物,还有人在试身间努力。
  袁小琤真是温驯,程真自问办不到,她自己一年才买三次衣裳,而且是独行侠,速战速决。
  程真轻轻说:“转头去喝杯热而甜的可可,力气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