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过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较好讲话。
  程功问:“你去了一个神秘蛮荒地?”
  “那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么?”
  “爱人,被爱。”
  “那恐怕是要扑出去争取的吧?”
  “一争取便失去本义。”
  “坐在那里,会得发生?”
  程真笑了,“我们的对白可能没有人听懂。”
  程功叹口气。
  程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担心,满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与所有纷扰一刀两断,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妈妈这样,真不知几时才得解脱。”
  程功辩曰:“我没有那样想过。”
  “狡辩。”
  那夜,程真无论如何睡不着,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少女时期,为感情、功课、人事,时时辗转不寐,熬过许多苦夜。
  然后是为工作,几次三番被人陷害败下阵来,形势比人强,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后,又惊又恼,浊气上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
  稍后对世情看淡,嘻笑怒骂,游戏人间,可是却还知道内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拨董昕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不通,程真暗暗说:“董昕,给我一次机会,董昕,给我一次机会。”
  她累到极点,伏在枕上睡去。
  早上,程功上学之前进房来看她,见她熟睡,替她盖好被褥,见电话听筒搁一边,替她放妥,终于忍不住,按了重拨钮,看到示号屏上显示董则师的电话,不禁摇头叹息。
  程功驾车离去。
  睡到十点半,刘群有电话找。
  “还在睡?”
  “是,不犯法吧?”
  “所以说,一个人不能太早退休,你看你,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快要失重。”
  “我想回来。”
  “你一直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我所有的力气已经离我而去,我虚脱了。”
  “那是一首诗,那是你的近作?”
  “我该篇特写有无好评如潮。”
  “一般评语是不够辛辣,太过捧场,好比人家公司的业绩报告。”
  程真悻悻然,“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一个字。”
  “别气馁,好好干。”
  “你拨电话来纯是为着鼓励我写作?”
  “不,我好奇,想看看你人在何处?”
  “为什么?”
  “因为孙毓川在东京开会。”
  “啊,我也应该在富士山?”
  “想象中是。”
  “不,他没有邀请我一起去。”
  “你们有无见面?”
  “有。”
  “有没有讲话?”
  “有。”
  刘群很安慰,“那已经好过但丁与比亚翠斯了。”
  程真讪笑,“你真正好奇。”
  “已经有关于你们的谣传。”
  “是你散播出去的吧,贼喊捉贼。”
  “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不过我想知道最新状况。”
  “一丝波纹也无。”
  “程真,其实呢,尚有余力的话,不妨做些有益之事。”
  “忠言逆耳,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那么再见。”刘群叮一声挂了电话。
  警局接着找程真。
  程真出去一整天,因知道不会再看见孙毓川,异常轻松,对所有深色西装视若无睹,专心做翻译。
  工作到下午四时,忽有突破。
  警员说:“已经找到疑凶。”
  程真问:“是她爱人?”
  “不,是她爱人的妻子,她与她原先是最好朋友。”
  程真瞠目结舌。
  “她已认罪。”
  半晌,程真问:“还需要继续工作吗?”
  “照原定计划进行。”
  在走廊里,程真看到了疑凶,年纪很轻,相貌娟秀,皮肤白皙,看上去甚至不似是会与人吵架的样子,她木无表情,身上穿着考究的套装,由警员带到另一间密室去。
  程真忽然想起袁小琤,她与她是同一类型人。
  程真摸了摸脖子,有点儿害怕。
  警员说:“那样一个弱小女子,怎么会有力气杀上十六刀?”
  程真忽然答:“是情杀,是情杀就会有力气。”
  警员不再言语。
  那天晚上,程真综合了案情,把故事告诉程功。
  “……她与伴侣分居后,渐渐与最好朋友的丈夫来往,两个女子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学琴,可是终于闹翻了,凶案发生的那一个清晨,她去敲门,她不肯开门,她说:‘让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再合奏一曲,然后我会成全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程功动都不动,静心聆听。
  “她终于开了门,与旧好友一起演奏一曲,闲话家常,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事,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事,到她完全放下了心,忽然脖子一凉,失去知觉,接着,被刺杀十六次。”
  程功听得面孔变色。
  “她恨她。”
  程功站起来,退后一步,碰到茶几,脚步踉跄。
  “华人社区反而松一口气,因是个别案件。”
  程功打一个哆嗦。
  程真意外,“我不知道你害怕。”
  程功否认,“不不,只是人的心——”
  “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你说得对。”程功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念心理学的话,可以写一本论文,题目是‘为何弱女在精神压逼下有异常暴力行为’。”
  程功不由地说:“所以我要读建筑系。”
  “是,科学是光明的。”
  “我有事同你商量。”程功有片[奇書網整理提供]刻犹疑:‘为着应付考试,我想暂时搬宿舍,周未才来。”
  程真有点儿失望,这意味着她要更加寂寞。
  但她最不喜勉强他人,因深知勉强没有意思,所以回答:“这里总有房间留给你。”
  “我真幸运。”
  “其实你知道我会接受你所有的朋友。”
  “我们行为荒谬,喧哗不堪,非常讨厌。”
  程真笑,“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同学。”
  程功甚有深意地说:“最近你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其乐无穷,很少出来看风景。”
  程真没有异议。
  这个特权是她辛苦赚回来的,别以为很容易,自小学开始,一个人就得适应群众生活:父母说些什么,老师怎么看她,同学可愿与她结交……成年后接着要讨好上司下属亲友诸色人等,行规蹈矩,不得越雷池半步。
  近日程真休假,躲进小楼,不再理会他人想些什么。
  她看着程功收拾衣物。
  真是爽快,统共不过三件衬衫两条长裤一双皮鞋以及若干内衣,塞进一只小皮箱即可,外套则在身上。
  程功坐下来,“我生母找到我。”
  “有什么要求?”
  “你猜对了,像她那样的人,没有要求,是不会找我的。”
  “她说些什么?”
  “她想来探望我。”
  程真有顿悟,“这是你要搬走的原因吧,你怕她明正言顺在这里住下来。”
  “是,”程功答,“然后就不走了,长期住下去,直到找到出路,相信我,那不是三两载可以办得到的事,我搬出去,你比较容易做,留她与否,悉听尊便。”
  “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无选择余地。”
  “她的证件办出来没有?”
  “我不知道。”程功忽然问,“一个人,是怎么变成那么讨厌的?”
  程真叹口气,“很容易,你试试投亲靠友,三五个回合之后,众人就掩着鼻子走。”
  程功黯然。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人要发奋图强往上爬,皆因怕身体发臭。”
  母女俩唏嘘万分。
  半夜,电话来了,程真朦胧间觉得是母亲找她,非听不可,故此取过话筒。
  这时程真已经醒来,希望电话另一头是那个人。
  “程真?是我,”一把沙哑的女声,“下个月我想来看女儿,顺便度假。”
  程真当然知道这是谁,这是她的老同学,程功的生母。
  “程功住大学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