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亲爱的,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上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不客气。”
  “你自己当心。”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是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芝士热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孙毓川微笑。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有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应该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谈,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满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话没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样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这是褒是贬?”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面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回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辞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他不会关心。”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就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后,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总有感觉。”
  “我不会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问:“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不。”
  “为什么不?”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真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一点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对壁人。
  他们且已分居。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用整个下午蹲在花园整理玫瑰花。
  电话来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阳伞下与刘群交谈。
  “到巴黎来见我,我们疯几天。”
  程真笑,“我们还有能力做越轨行动吗?”
  “我来采访巴黎上中下三个不同阶层华裔移民的生活情况。”
  “刘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这里。”
  刘群叹口气,“你走了我只好自己来。”
  “竞争越发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愿做,因觉做得成功也没有意思。”
  “我下一班飞机前来与你会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凯旋门路一号。”
  程真问女儿:“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骇笑,“我有功课要做。”
  “那么,记得每天收信、浇花,还有,替我问候董昕。”
  程功说:“其实董则师很想念你。”
  “我也很怀念十年前的他,”程真叹口气,“我们都变了,或是说,他变了我没变,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无奈,“你俩分开,真正可惜。”
  程真订好飞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感觉,像看着热带雨林每分钟消失一亩一样。”
  程真哈哈哈笑起来。
  程功开车送她到飞机场。
  女儿都那么大了,母亲能不老吗?她拥抱女儿,“我爱你囡囡。”
  “我也爱你妈妈。”
  刘群站在雕花栏杆的露台等她,计程车一停下,她就自楼梯奔下。
  一见程真,怔住,冲口而出:“哗,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干什么?”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来?”
  “你在干吗?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写稿到今天还没写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带来了,马上可以交给你,回去给律师看看,可能牵涉法律问题。”
  “你与董昕不妥?”
  “我们已分居。”
  “到圣打柯里去喝杯咖啡再说。”
  “这巴黎已不同我们大学时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挤又脏。”
  “哎呀,小姐,别老嫌这嫌那好不好,谁不知我同你一过二十八岁半天地就已变色。”
  程真仰天长叹一声。
  “有没有想过回来?”
  “天天想。”
  “你知道报馆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头不语。
  “来,出去走走。”
  “让我们到丽池吃饭。”
  “怕订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电话订桌子。”
  “董昕会骂你的。”
  程真说:“再不高兴至多同我离婚,还能更坏吗?”
  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一边又与刘群挤挤眼,“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刘群见她如此悲凉,不便言语。
  电话接通,程真有点儿喜欢,“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这是我新办公室号码,程真,你在何处?”
  “我与刘群在巴黎会面,董昕,请替我们到丽池订位子吃饭,一小时后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请几个人?”
  “我们二人。”
  “我尽快复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会议室,我有台湾客人在。”
  程真立刻挂断电话。
  这时刘群说:“你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烦他,他仍愿意应酬我。”
  “没有复合的机会?”
  “待正式分开之后再说吧,此刻言之过早。”
  刘群啼笑皆非。
  两人正絮絮不休讲个不停,电话响了。
  是董昕的秘书,“董太太,丽池二人桌子已订妥,一小时后,即是巴黎时间晚上八时半。”
  程真道谢。
  “来,换衣服。”
  “谁请客?”
  “董昕。”程真睐睐眼。
  刘群笑,“我一直不喜欢他,现在才觉得他有点儿好处。”
  程真忽然问:“他有什么不好?”
  刘群答:“骄傲,瞧不起我们这票写中文为业的人,动辄问:你可会考虑用英文写作?程老真在社会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装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猪。”
  程真呆半晌,“换衣服吧,我们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后,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出来的,可是程真还是给领班五百小费。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点儿胃口也无,正彷徨,领班捧上香槟一支。
  刘群一愕,“这董昕几时学得这么周到?我要爱上他了。”
  程真心一动,“不是他。”
  轻轻问领班,领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边桌子,程真抬起头看,呆住了,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低下头,那边独自坐着吃饭的,正是孙毓川。
  刘群也看见了,“喂,程真,是老孙。”
  程真犹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识,请他过来一起坐。”
  程真忽然恶向胆边生,“你敢,我马上同你绝交!”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