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震中!”她在身后叫我。
  我大步踏开去,又没见到荷花池,整个人再次掉进水池中。
  她娇呼一声,继而大笑。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悲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爹在一边说:“荒唐,荒唐。”笑着伸手来扶我。
  我自池中湿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换衣服,就坐进跑车,不再顾他们在身后叫我,就开车走了。
  一路上我把车子开至最高速度,赶回老屋。
  第16章
  黄妈来开门,看到我那模样,大吃一惊,我整个人籁籁地抖,却不是因为冷。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见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脸如金纸?”他走过来。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抓住他双臂,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快换衣服,有什么慢慢说,快换衣服。”他说。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脱下湿衣服,披上浴袍,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尽,辣得喉咙呛咳。
  “你怎么了?”老庄再一次问。
  我硬咽地说:“她,她……”
  “什么事啊?”他又问。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她竟是我的继母,庄,她是我的继母。”
  “上帝。”老庄说,“上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继母。”我欲淌出血来。
  “啊震中,可怜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
  我大声嚎叫,“忘记,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我疯了似,“你们滚开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走开!”
  他并不走开,他坐在我面前。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过灾难。
  庄大声喝道:“你文疯还是武疯?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想嫁祸于谁?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
  黄妈躲了出去。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儿,”庄冷笑,“死得那么容易,你不是不信命运吗,现在你可以拿出力量来斗争了。”
  我看着庄,眼泪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说,“庄,为什么你会说没了这个人,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为什么你接了一封信,整个人会发抖,为什么你朝恩暮想,了无生趣,为什么一个大男人,竟会淌眼抹泪,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庄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随我返伦敦,忘记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问:“她是否长得很美,震中?”
  我简直不懂得回答,美丽,她何止美丽!我狂叫起来。
  黄妈再一次探头进来,“庄少爷,我去请个医生。”
  庄说:“不妨,黄妈,这里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毕,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来。”他说。
  我告诉他:“我不会跟你到伦敦去。”
  “你留在这里干吗?”他反问,“跟你老子抢一个女人?”
  听了庄的话,我忍不住大声哭泣。
  庄厌恶地说:“你这种少爷兵,平日理论多多,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一到要紧关头,没有一点点用,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脸饮泣。
  “我知道你难过,震中,你总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们像兄弟般的感情,我总是帮你的。来,振作起来,我们回伦敦去。”
  我呜咽说:“我们不该回来。”
  他黯然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回来,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走吧。”
  我与庄就如此收拾行李离开。
  父亲对于我这种行为非常生气,因我临别连电话都不肯与他说。
  上飞机的时候,是庄挟着我上去的,我整个人像僵尸般。
  父亲皱着眉头,叫庄多多照顾我。
  我为了不使他太难过,编了一个故事来满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说:“爹爹,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缘故,她催我回伦敦……她寂寞。”
  父亲略有喜意,仍板着脸,“是吗?”他问:“为何不早说,带她一起回来?是中国人还是洋妞?”
  “中国人,家里颇过得去,因此有点小姐脾气,不敢带回来。”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天使,一会儿魔鬼,否则生活多乏味。下次带她回来,说爹爹要见她。”
  “是。”
  我与庄终于上了飞机去。
  庄说:“你爹爹多爱你。”
  爹爹们都一个样子,总希望儿子成材,给他带来重子重孙。
  我闭上眼睛说:“他现是最爱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应该的事。”
  我开始喝酒。我从没有在飞机上喝过酒,但这次我索性大喝起来。
  庄并没阻止我。
  飞机是过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荤八素,呕吐了许多次,差点连五脏都呕了出来。
  “嗬,嗬,”我痛苦地掩着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地说:“放心,你死不了。”
  “老庄,人家喝醉酒,不过是略打几个嗝,然后就作滚地葫芦,为什么我这么辛苦?”
  “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他像一块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体的辛苦使我暂时忘记了心灵的痛苦。
  “天旋地转,”我呻吟,“我像堕入无底深渊,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将我搬下飞机,幸亏我们记得通知姐姐们。
  大姐冲过来,“怎么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么了?”
  大姐的声音中充满关怀,我听了悲从中来,“大姐。”
  庄喝止我,“你少动,你扑过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问:“是喝醉了吧?”
  “是,开头调戏全飞机的空中小姐,随即呕吐,令全机的侍应生服侍他,他这条机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温柔又爱我,她的脸渐渐变幻成母亲的脸——“妈妈,妈妈!”我嚎叫着。
  他们把我塞迸车箱里。大姐怜惜地问:“怎么叫起妈妈来了?”
  “要紧关头,谁都会想起妈妈,战场里的伤兵,血肉模糊地躺着,都忽然念起妈妈的好处来了。”庄说。
  “庄先生!”大姐吃惊地掩住嘴。
  “往哪里去?”庄问道。
  “往舍下先住几天,然后找间公寓安顿你与震中,牛津那边……”
  我转呀转呀,身子轻飘飘地坠进一个无底洞里,完全无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辛苦地硬咽,但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并没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着了。
  真可惜。
  醒来的时候,在小姐姐家客房里。
  客房一切作粉红色,非常娇嗲,像小女孩子闺房,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天花板上那盏小巧的水晶灯,暗暗地泛着七彩光华。
  我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玫瑰,我内心痛苦,头痛欲裂,双重煎熬之下,简直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声叫人。
  小姐姐进来,“醒了吗?吓死人,替你准备好参汤了。”
  “拿来,”我说,“参汤也将就了。”
  “你想喝什么?”小姐姐瞪眼问。
  我说:“三分人心醒酒汤。”
  “罗震中,你干吗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叹口气:“你咒我,你咒我。”其实我何尝不想,只是这件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老庄呢?”
  “人家到伦敦分公司报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说。
  “他倒是决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说,“新年新作人。”
  “你几时也学学他呢?”
  “我?我何必学他,他发一下奋,他儿子好享福,我不发奋,我儿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参汤。
  “新年了,也不见你狗口里长出象牙来。”小姐姐接过空碗。
  我呆了一会儿,问她,“小姐姐,你恋爱过吗?”
  “当然恋爱过,不然怎么结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说,“小姐姐,恋爱与结婚是两回事。”
  “震中,你在说什么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头,不响。
  “起床洗把脸刮胡须,来。”
  我转个身。干吗我还要起床?这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太阳不再眷顾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么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为了爹爹,为了姐姐们……
  “震中。”
  “我这就起来了。”
  “震中,你住在我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知道。”
  “你怎么告诉爹爹,说在英国有女朋友?”
  “在英国找个女朋友,也不见得很难。”我淡淡说。
  “到时爹爹叫你带回去见他呢?”小姐姐说道。
  “大把女人愿意陪我回去见罗德庆爵士。”我还是那种口气。
  “呵!你倒是很有办法,不再挑剔了吗?”
  我忽然微笑起来,“不,不再挑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