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庄深深抽烟,“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可以一句话否定一切人为的努力?我断不会做那样的事,我有意志力。”
  庄看着他喷出来的青烟,不与我分辩。
  “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我说,“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侧侧头笑,“去,去。”
  我买了两张来回飞机票,老庄也不与我客气,我们由姐姐送到飞机场。
  小姐姐跟我说:“见了爹爹,你要庄重一点。”
  我却说:“去澳门的船票可容易买?我要与老庄去吃香肉。”
  大姐叹口气,“你!此时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庄说:“仙德瑞拉的姐姐们不知道是否有这般好心肠?”
  大姐差点把手袋飞过来砸破我脑袋。
  我与庄国栋终于平安上了飞机。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奇www書qisuu網com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父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