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这几年他并没有特别显老,却比往日更加清秀忧郁。
  他问我汤的味道。
  我嬉皮笑脸地说道:“汤不错,你几时学缝纫呢,我有几条牛仔裤要改一改。还有,快凉了,帮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说,“今天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时。”
  我放下汤,一阵阴霾遮上心头,“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最怕女孩子落泪,心都碎了。”他摇摇头,“这种事岂真的无可避免?”
  “她真的没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没有祝福你,对不起,她没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来就走了,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说,“如今连这样的女孩子也难得。”
  我不敢作声。
  “不过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说。
  “大哥,”我感动地说,“这些年来,是你教我养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从,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说!”他沉声道,“我为什么要令你不快乐?”
  我连忙赔笑说:“是,是,我不过说说而己。”
  他已经回书房去了。
  我叹一口气,觉得太难讨好这个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声大作,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门外讨糖果。女佣人去开了门,玫瑰站在门外。
  我“霍”地站起来,“玫瑰!”
  她气急败坏,“家敏,我刚自老房子回来,他们把我的书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马上赶了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什么都可以动,独独那间书房——”
  “不不,你放心,他们只是移一移那面墙,那书房是不动的,你千万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个孩子似拍拍胸口,“吓坏我。”
  她的头发束成条马尾,一条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白衬衫,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额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
  我低声说:“你说过什么,我都牢记在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该放心于我。”
  她温柔地笑,倚在门框。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旧日本拖鞋,衬衫内没有胸罩,美丽的胸脯若隐若现,我忽然别转了头不敢再看,面红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圣诞舞会中与女同学学跳舞,第一次拥抱异性,感觉相仿,呵玫瑰玫瑰,我为你倾倒。
  她侧侧头,问我:“谁在弹琴?”有点诧异,“我从没听过如此感情丰富、冲动、紧张的乐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乐家?”
  “不,他是大律师,但是九岁开始练梵哑铃,他是个怪人。”我耸耸肩。
  “那乐章是什么?”
  “你没听过?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之楼台会一节,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诉她已经许配马家了,乐章绷紧哀艳——虽然大哥说听音乐不能这样子理性——”
  乐章已经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后凝视,我转过头去,看见大哥站在书房门口。他什么时候打开了门?
  我咳嗽一声,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这是玫瑰,黄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梦初醒,轻轻说,“黄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真俗套——黄“小姐”。
  但是玫瑰却说:“溥先生,你那琴声……太美丽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个知音人了。”
  大哥没有回答,他凝视玫瑰片刻,说声“宽恕我”,转头就回书房。我只好代他解释,“我这大哥生性孤寡,别去睬他,来,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长得不像你。”玫瑰说。
  “你也不像黄振华。”我微笑。
  “通常人们形容秀丽的女子为‘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见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这种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说。
  “他结了婚没有?”
  “从没结过婚。”
  “可有女朋友?”
  “没有女人配得起他。”
  “从没有同女人相处过?”
  我摇摇头,“没人会相信,从来没有,我怀疑他仍是处男。”忍不住又微笑。
  “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睁大眼睛,“我们只不过是血肉之躯。”
  “我与他不一样,我这个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特别是美丽的女人。”我坦白地说,“美丽的女人永远令我心跳。”
  “他难道不觉得寂寞?”玫瑰问。
  “谁?大哥?他?有一个时期,为了让我读大学,他工作很辛劳,根本无法结识女朋友,后来事情搁下来,他致力于音乐……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这个人非常高贵,永不解释,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为了我,他颇吃了一点苦,但我的生活却被他照顾得十全十美,为了我他没有结婚,现在我自立了,他却又失去机会,我猜他决不愿娶个十七八岁的无知少女为妻。”
  “但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他。”
  “她们哪里懂得欣赏他,”我说,“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终目的不过是坐一部司机接送的平治房车。”
  “这样的愿望倒也容易达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没有与女人相处,他是异常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每个星期天早上他练字——”
  “练什么体?”
  “瘦金体。”
  玫瑰沉默。
  我们趁着月色在浅水湾喝咖啡。
  我滔滔不绝对玫瑰诉说关于大哥的事。
  “——女人们又不高兴去钻研他的内心世界,她们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职业——如此而已。他的好处不止印在卡片上的头衔,况且大律师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头衔,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电话。”
  玫瑰叠起手,将下巴枕在手上。
  “渐渐他就不去找对象了,几次三番对我说,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又不能帮他,他越来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并不沉默。”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声里。”玫瑰问,“你没听出来?”
  “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侧头想了一想,玫瑰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声。
  过一会儿她说:“方协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谢谢你,家敏。”
  “我会支持你。”我说。
  方协文这个人,正如黄振华所形容的一样,是个绝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边幅、笨、迟钝,连普通的社交对白都说不通,夹在黄家一群玲珑剔透的人当中,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处。他大概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更加放弃,不住地用一条皱腻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国人那种光滑的人造纤维料子的西装。
  方协文的西装领子还宽得很,胡乱缚条领带,足有四寸阔,一双皮鞋的头部已经踢旧,袜子的橡筋带松开来。
  香港一般的银行小职员都还打扮得比他入时、整洁,但他像所有在外国小镇住久了的华人一般,言语间还处处要透露他的优越感,一切都是美国好,美国人连煎一条鱼都好吃点,美国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并不耐烦与他争执,何必呢,他是一只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兴,管我们什么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惊玫瑰竟会与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十年。
  方协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关系,从头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黄振华所说:“小玫瑰竟会有这么一个爹。”
  方坚持不肯与玫瑰离婚,他还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静,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方:“我不离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没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离婚。”
  我可怜方协文。
  他还想说什么,黄振华已经阻止他:“方协文,一个人见好要收手,玫瑰已经付出给你,她一生光阴中最好的十年,请问你还有什么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个错误,你应当庆幸你有过与她共同生活的机会,适可而止。”
  黄振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铁青,黄太太在一边暗暗摇头。
  玫瑰站起来,“家敏,麻烦你与我出去兜兜风。”
  我陪她把车驶往石澳。
  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以一种极端迷茫的声音说:“怎么我会跟这个人结了婚?怎么又会跟他共度这许多日子?”
  我并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说起这件事。
  我说:“月老是很恶作剧的,专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这些年来,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大哥喝着矿泉水问:“你现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这样的福气吗?”
  大哥不出声。
  “你认为她怎么样?”我问。
  “美丽。”
  我点点头,“令人心悸的美,三十岁了还这么美。”
  “三十岁是女人最美丽的时间。”大哥说。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为知道她马上要凋谢了,额外凄艳,我简直受不了这一击,她的皮肤略为松弛,轮廓却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态,仍然带点天真的语气——但愿我有资格看着她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