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9
  “到英国还是美国呢?”更生问。
  “我来问她。”
  那夜我与更生把玫瑰带出来吃饭。
  更生替她换了衣服,梳好头,我一路装作轻松的样子说说笑笑,叫了一桌的菜。
  玫瑰虽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没有化妆,但仍然吸引了无数的注目礼。
  第4章
  她呆呆地随我们摆布。
  我终于忍不住,痛心地说:“玫瑰,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想送你到外国去,也许你会喜欢,如果不习惯,也可以马上回来,换个新环境,自然有许多新的玩意儿,包管热闹,英国或美国,你随便挑,费用包在大哥身上,你看如何?”
  她抬起头,看着我。
  “玫瑰,人家结婚都几个月了,情场如战场,不是你飞甩了人,就是人飞甩了你,别太介意,玫瑰,要报仇十年未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更生瞅着我,似笑非笑,她轻声说:“以前就懂得骂她,现在又说些没上没下、不三不四的话来哄她,啼笑皆非。”
  我长长叹口气,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们的食欲。
  “玫瑰,”我哀求,“你说话啊,你这样子,大哥心如刀割啊。”
  玫瑰的嘴唇颤抖着,过半晌她说:“我情愿去美国。”
  “美国哪个城市呢?”更生问。
  “美国纽约,我喜欢纽约。”她说。
  更生说:“好了好了,一切只要你喜欢,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与你大哥请一个月假陪你去找学校。”
  玫瑰呜咽起来,她哭了。
  更生把她搂在怀中,“不要紧,哭吧。”
  玫瑰的眼泪奔涌而下,她说:“——我是这样的爱他。”
  “是,是。”更生拍着她的肩膀,“我们知道。”
  玫瑰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几日她都不断地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更生说:“哭总比不哭好,哭了就有发泄,我多怕她会精神崩溃。”
  “可恨这些日子,老妈根本连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没发觉,一点表情都没有,老妈越来越像一条鳄鱼,”把我两只手放在嘴巴前,一开一合,扮成鳄鱼的长嘴,“除了嘴部动,面部其他肌肉是呆滞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发觉玫瑰那顽皮劲儿跟你其实很像,你怎么可以一大把年纪了还拿老母来开玩笑?”
  “我生她气,像玫瑰到纽约去这件事,她一点意见都没有,还要讽刺玫瑰根本没有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诉玫瑰要当心,因为纽约是个复杂的城市,而且咱们家在那边没亲戚。”
  过没几天,我俩就陪玫瑰启程到纽约。
  她仍是哭。
  我偷愉问更生,“简直已经哭成一条河了,会不会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时候,她脸上的那颗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泪。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纽约已经有凉意,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学校,有空便到处逛。
  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没精打采地跟着我们走。我租了一辆车,三个人游遍纽约。
  开头送玫瑰进学校,我尚有不放心之处,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他们对玫瑰的美貌视若无睹,对她相当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来,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丹凤眼,宽嘴巴,扁面孔,腊黄皮肤的,玫瑰太见西洋美,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自然不会引起轰动。
  这样看来,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
  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在银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实放心不下。
  我问:“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
  更生说:“都是这样的,她会找到朋友。”
  “万一生病呢?”我说,“她才十七岁半。”
  “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更生一再保证,“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
  我跟她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别跟我省,长途电话爱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明白吗?”
  在飞机场,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肿,更像个洋娃娃。
  她紧紧拥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说不出话。
  我答应她,一有空就来看她,然后落下泪来。
  在飞机上,更生温柔地取笑我,“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
  “这玫瑰,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说。
  香港没有玫瑰,顿时静了下来。
  开头的三个月,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个人变了,口气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给我诸多安慰。像:“我成绩斐然……”“我胖了十磅……”之类。
  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
  玫瑰说:“我不想念商业管理,我转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你别害怕%,手续很简单,早已办妥。”
  问起“有没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十八岁生日,要不要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钱可够用?”我说。
  “够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够。”玫瑰说。
  “天气冷,多穿一点,别开中央暖气。”
  “次次都是这几句话,”她笑,“大哥,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
  有心情管闲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过年回家来吗?”
  “不了,过年到佛罗里达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爱你,大哥。”
  “大哥也爱你。”
  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更生的好处[奇書網整理提供]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
  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
  老妈身为母亲,却永远是个槛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又附上一笔现款。
  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会寂寞的,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她是在纽约呀。”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振华?”那边说,“我是周士辉。”
  “你还没有死吗?”我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
  “振华,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灵通,玫瑰现不在香港,她在纽约念书。”
  “纽约?”周士辉喃喃地。
  “是的,”我说,“美国纽约。”
  “纽约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真的在念书。”
  “念什么?”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你那恶梦再不醒来,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
  “振华,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
  “我要睡觉,”我说,“我不懂神话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辉,回来我以最好的白兰地招呼你,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听你诉苦,真的。”
  “振华,”他哽咽,“你不嫌弃我?”
  “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士辉,我要是嫌你,我便是个孙子。”
  “为了不认我,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
  “别开玩笑了,士辉,回来好不好?”我说,“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尽管现在时兴流浪,在外头晃足两年,也够%。”
  他挂断了电话,我叹口气。
  这个周士辉,至死不悟。
  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我不干,无论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读到毕业。
  玫瑰的信:“……昨天经过宿舍二楼,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她说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谁?仿佛听你提过。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没有你’,听了令人着魔,久久不能忘怀,竟有这样的歌!让我的心为之收缩。”
  “……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泪来。
  更生说:“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乡归隐,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你放心。”
  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飞机场去接他,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很落伍的样子。
  “到酒店还是我家?”我使劲与他握手。
  他摇头。
  “抑是……回太大家?”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妻子,”他淡淡说,“我早离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亲谈过了,有她照顾我。”
  “倒也好。”我说。
  我送士辉回家,留一张支票给他。
  他很快会东山再起,我对自己说。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
  他并没有求我,过没多久,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走马上任。周士辉变了一个人,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衬衫永远是皱皱的。说也奇怪,他反而有种气质,我对他尊敬起来,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距离拉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