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8
  “思慧是例外。”
  侨生问:“为何与众不同,难道她的灵魂游荡后会归位?”
  “是。”余芒觉得侨生的形容再好没有。
  侨生说:“你的感情一直比我们丰富,渴望那个美少女醒来,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别太纵容私欲,以免失望。”
  余芒握着侨生的手。
  思慧的手术时间安排在下午三时。
  早一大,余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头便睡,倒是没有困难,睡到清晨五时,醒来了,双臂枕着头,挂念思慧,无法再合眼。
  眼睁睁看着天空一角慢慢亮起来。
  余芒索性换了衣裳跑到医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两人相对无言。
  过许久许久,文太太忽然说:“哭的时候多。”
  余芒抬起头来,“嗯?”
  “旧式女性一生,流泪的时候多,欢乐的时候少。”
  余芒恻然,不禁劝道:“文伯母这一生还早着呢。”
  文太太低下头,“你们呢,你们时代女性不再发愁了吧。”
  “我们?”余芒笑,“我们苦干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骇笑。
  余芒很豁达地说:“你看,总要付出代价。”
  “还哭吗?”
  “票房死翘翘的时候,岂止痛哭,我认识不少男导演还呕吐大作呢。”
  “余芒,”文太太忍不住说:“你真可爱。”
  “家母可不这样想,家母为我担心到早生华发。”
  看护进来为思慧做准备。
  余芒跑过去同她说:“思慧,这次要争气。”忍不住落下泪来。
  半晌,余芒才站到一隅;垂头伤神。
  猛地想起一个人,掀起窗帘,果然,张可立已经坐在花圃的长凳上等了有些时候了。
  余芒到楼下去与他会合。
  张可立见到余芒,连忙迎上来,像是在最最焦虑的时候看到安琪儿一样。
  坚强的他到底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下午三时进行三个钟头的手术,”余芒轻轻告诉他,“你坐在这里干等,恐怕难熬。”
  “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什么事可做。”
  “上来,与我们一起等。”
  “我在这里就很好。”
  余芒把她做导演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发号施令:“精神集中点,站起来,跟我走。”
  张可立身不由主地跟着余芒上楼。
  这个时候仲开与世保也到了,他们正趋前肃静默哀,像是见思慧最后一面似的。
  余芒不服气,“这是干什么,如丧考妣,世保,你负责驾车去买香摈,冰镇了等稍后思慧手术成功后庆祝,仲开,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别在这里哭丧着脸。”
  两位小生本来六神无主,听到余芒吩咐,如奉观音,立即动身去办。
  站在一边的文轩利不由得问前妻:“这个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谁?”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轩利点点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发觉余芒身后另有一位男生,长相英伟,略见憔悴,这又会是谁?莫非是余芒的朋友。
  余芒身经百战,在外景场地指挥数百人当小儿科,于是冷静地说:“医生让我们到会客室等,别担心,时间过得很快。”
  方侨生也来了,正好听到余芒说:“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热茶张可立会去拿,”一眼看到好友,“侨生,你做后备,请留意各人情况。”
  侨生把余芒悄悄拉到一旁,“喂,这里几时轮到你发言?”
  余芒叹口气,“你看看他们,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我是不得已,你以为我喜欢扮演这种角色?”
  余芒所言属实。
  侨生上去自我介绍。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思慧被推进手术室。
  同时,奇怪,休息室大钟的时针与分针立刻像是停了下来怠工,推都推不动了。
  余芒唇焦舌燥,心里难受不安,像是要炸开来,医生走近同文轩利交待几句,余芒闭上双眼,不去看他们。
  脑科医生!什么样厌恶性行业都有,与之相比,做导演真幸运,余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厌本行。
  文轩利有时与前妻交换一言半语,张可立一声不响,方侨生假装阅读国家地理杂志上一篇考古文章,余芒觉得自己连吞涎沫都有困难。
  人生已经这么短,还硬是要受这种折磨,太划不来。
  思慧思慧,帮帮忙,醒一醒。
  这时有一位看护走过来问:“有没有余芒导演?你的制片找。”
  余芒尴尬地走到接待处,“小林你发昏了,电话找到医院来。”
  “小张不干了,同小刘吵起来,小薛已撕掉剧本。”
  “什么?”余芒耳畔嗡一声。
  “她们要见你。”
  “怎么会搞成这样?”
  “说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抚她们,请推辞职。”
  “我现在走不开。”余芒如热锅上蚂蚁。
  “导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听着,”余芒咆哮,“我马上来亲手屠宰你们。”
  “车子在医院门口等,欢迎欢迎。”
  余芒同侨生交待两句,急急奔下楼去。
  果然,常用的轿车与司机已在等候,上了车,驶回市区,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众人叫:“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今日可不就是余芒生辰。
  她竟忘了。
  众人把香摈杯子递在她手中,“快来切蛋糕。”
  余芒抱怨,“我有正经事要办,哪有空陪你们闹。”
  “正经得过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庆祝呀。”
  “晚上是正主儿的时间。”大家笑嘻嘻挤眉弄眼。
  “谢谢各位。”
  百忙中余芒还是感慨了,不知不觉,竟在这圈子里转到这年头。
  小林把蛋糕送上,余芒接过问:“你们不会真的离开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济事了,我们当姑子去。”
  “嚼蛆。”
  “我们一定转行。”
  “干什么?”
  全女班转过头来齐心合意叫出来:“教书!”
  余芒笑。
  她看了看表,“我还有事,你们请继续玩。”
  小刘送导演到楼下。
  “你老是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余芒轻轻答:“我们这班幕后工作人员,几时都是为人辛苦为人忙。”
  车子停在跟前。
  余芒在回程中想,幸亏有这帮同事,否则的话,寂寞梧桐不知要怎么样锁清秋。
  离开一个小时,光景又自不同。
  许仲开已经办妥差使回来,正坐在方侨生旁边,不知谁替他俩介绍过,两人谈得颇为投机。
  余芒一看,马上有预感:噫,他俩可不就是一对。
  两个人都那么讲究、斯文、专注,都喜欢打扮得无懈可击,气质外型都配合,远远看去,宛如一对壁人。
  缘分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花已经送到,整间病房都充满素馨的香氛,看护的眼神问余芒:文思慧可有机会欣赏?
  医生还没有出来过。
  张可立悄悄过来站在余芒身边。
  余芒朝他笑笑。
  张可立低声说:“你看,这么多人为她担心,万一有事,你可会有同等量的亲友?”
  余芒不加思索,“当然有。”她与工作人员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张可立微笑,“幸运人生。”
  谁说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休息室全体人齐齐肃立,余芒一看,原来谈绮华医生穿着绿袍绿裤出来。
  她除下口罩头罩,走到众人中间,看到一张张哀愁焦虑的面孔,基于人道,马上宣布: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泪汨汨淌下,方侨生连忙过去扶住。
  仲开则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泪。
  张可立嘴角笑意渐渐扩大,余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们胜利,我们胜利。
  但是文轩利随即问:“生存,那是什么意思?”
  谈医生答丈夫:当她苏醒,我们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复到什么地步,我们不宜苛求。
  众人既嗔又痴,脸色又苍白起来。
  谈医生微笑,“手术空前成功,还待恁地,一小时后,思慧已可睁开双眼。”
  许仲开颤声问:“她会不会认得我们?”
  谈医生看他一看,“或是会,或者不会,但辨认亲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着,比从前有进步。”
  谈医生冷峻目光打量众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余芒心细如尘,目光如炬,看到医生穿的胶靴上沾着血迹,刚才一场与死亡大神的搏斗,想必惊心动魄,非同小可。
  而仲开还净挂着病人会不会认得他。
  幸亏世保不知溜往何处,不然可能问出更幼稚的问题来。
  大家坐下来。
  余芒看到方侨生的额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衬衫,也已湿透。
  大家筋疲力尽闭上眼睛。
  余芒有奇突感觉,故对侨生说:“我好似就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思慧的感应。”
  侨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作祟。”
  “谁说的?”
  “薛门佛洛依德。”
  “侨生,你怎么好比牛皮灯笼,点来点去依旧不明,思慧昏迷的时候,有一小撮思维飞来侵入我的脑海,一旦苏醒,那束电波便自动收回——”
  方侨生只默默瞪眼看着余芒。
  余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侨生严肃地说:“你不晓得你有多需要我,幸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