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8
  余芒顺口说:“老徐,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气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别得罪客人才好,欠着身子含糊地敷衍着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他叫老徐?”
  侨生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余芒摆着手。
  “近日来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营养专家,算了吧。”
  那一对在沙滩上奔跑的年轻男女走到她们附近坐下。
  女郎用干毛巾擦着纠缠不清的长鬈发,伸出玉腿,搁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着鲜红色寇丹,艳丽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并不羡慕,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欢观察事与人[奇書網整理提供],她转过头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兴趣知道他长相如何,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儿,而且要多谢父母亲把最好的因子给了他:漆黑头发、高鼻梁、一双会笑的眼睛、强壮身段,正肆无忌惮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脚底心。
  只听得侨生问:“你这样玩过没有?”
  在片场里,没有人同导演玩。
  “等一等,”余芒说,“我认得这个人。”
  “算了,他并非你懂得应付的那类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么?”侨生笑吟吟问。
  “一时想不起来。”
  暮色渐渐合拢,天色转为灰紫,年轻情侣肩并肩离去。
  那个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咙边,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来。
  “来,”余芒拉起医生,“我们走吧。”
  “我想多坐一会儿。”
  余芒忽然之间非常非常温柔地对女友说:“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么味道?趁着身后有路,好思回头了。”
  侨生愕然抬起头来,暮色中只见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爱,与平日只晓得死板板往前冲的余大导判若两人,这余芒敢情是开了窍了。
  两人走到停车场,余芒忽然说:“让我来开这程车。”
  侨生失笑,“油门与离合器在哪里你都不晓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没有驾驶执照。”
  “乖乖地在另一边上车吧。”
  “让我试一试,求求你。”
  “余芒,香岛道另一边是悬崖,你怎么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冲动,她非要坐到驾驶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车场兜一个圈子。”
  侨生把车匙给她,倒是不怕她闯祸,要发动一辆车子,要经过好几项手续,侨生看扁余芒办不到。
  谁知余芒一坐上司机位,整个人似脱胎换骨,动作灵敏轻巧,一下子发动引擎,并且对侨生说:“机器转数不对了,要拿去检查。”
  侨生张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车,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进排档,车子呼一下转弯驶入大路。
  侨生急道:“喂,你答应我只在停车场绕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侨生,专注地加速,车子渐渐疾驶,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侨生错愕多过惊恐,因为余芒这手车开得实在太过曼妙,快车太容易,谁不会踩油门,不怕危险即可,但快得稳,收放自如,逢车过车,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简单。
  余芒几时学会开这样的车?
  不消一刻侨生便明白了,余芒渐渐追近一部红色意大利跑车,车上男女,正是刚才在沙滩上见过的那对情侣。
  两部车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过去。
  侨生警告她:“小姐,请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顾一切追贴,两车在公路上并排疾驶。
  红色跑车司机亦无限惊讶,转过头来看她。
  这时,余芒记起他的名字来,忽然如失心疯似大声呐喊:“于世保,你胆敢开我的车来接载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连余芒自己都吓一大跳,一失措,车子便慢下来堕后。
  那辆红车的司机遭余芒大声吆喝,吃惊过甚,直往避车弯铲过去,刹车,停住。
  他女伴吓得脸色发白,“于世保,那是谁?”她尖声问。
  于世保一额冷汗,“我这就调头去看个清楚。”
  他硬是在双黄线不准转弯的地方调头,引得对面整列车响号抗议。
  这时候,侨生已经不顾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驾驶位,厉声问:“那是你的车?你的爱人叫于世保?余芒,你明天就到我诊所来,我要你接受震惊治疗,你的病情比我想象中严重一百倍不止。”
  余芒用手抱着头不语。
  “余芒,你不帮助自己,别人很难帮你,你怎么会病成这样,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陈词,一抬头,看见那辆红色跑车打回头停在她们前面,那个叫于世保的人下车向她们走近。
  “我的天,”侨生害怕,“人家不放过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只听得余芒镇定地说:“让我来讲话。”
  那于世保走到车旁,打量她们两人,过半晌说:“我们认识吗?”
  方侨生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他只不过风流一点,并非流氓,“是的,于先生,我们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时兴起,与你开了个玩笑,对不起。”
  “可是,你怎么晓得我叫于世保?”
  这时,余芒忽然冷冷地说:“于家少爷的大名,出来走走的人谁不知道。”
  于世保觉得这句话听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紧在异性面前讲风度,这两位女士虽非国色天香,但脸容十分精致秀气,他不会对她们无礼。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你为什么说车子是你的?”
  余芒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它不属于你。”
  那于世保停一停,“你说得对,但是——”
  那边他的女伴见他俯着身子与另外两位妙龄女子说个没完没了,心中有气,使劲响车号催他。
  于世保无奈地耸耸肩,抬起头,发觉驾驶位侧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个人,他一震。
  看仔细她的面孔,小于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来,“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导演,你姓……你姓徐。”
  侨生既好气又好笑,“错。”
  “那么,你姓余。”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这个时候,有辆警车经过,见此情形,慢驶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于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车子去。
  侨生接着也立刻把车子驶走。
  她叮嘱余芒:“明天,在我诊所见。”
  这是心理医生的特权,他们问长问短,揭人私隐,是尽忠职守,还收取昂贵费用。普通人敢这样,一定被亲友用扫帚扫走。
  回到家中,余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医生问她如何认识于世保。
  讲给医生听,医生也不会明白,余芒从来没见过于世保,正等于余芒从未学过开车一样。
  余芒坐下来,苦苦思索,怎么样描绘这个奇突的情况呢,简直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地里指挥她的言行举止。
  想到这里,余芒一愣,用手护住脖子,这倒是一个具体的说法。
  余芒不爱颜色,余芒不喜言笑,余芒古板、余芒不贪玩、余芒没有异性伴侣,另外一个人,与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学家方医生的说法,那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她患性格分裂症,长年渴望做个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面终于像积可医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来。
  这是最健康的说法。
  但又怎么解释那些骤然出现的人名与地址?
  余芒累极入睡。
  小林制片第二天一早来接她。
  问她看过剧本初稿没有。
  余芒摇摇头,小林欲言还休。
  余芒答应尽快看。
  她们跑两个电台的现场节目,回答千篇一律的问题,搜索枯肠,寻找话题做宣传,为求群众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将排期按场次出售,在两个星期内如果卖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会有机会再玩。
  自录音间出来,小林赞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传这回事似的。”
  余芒的确觉得诙谐,观众没评分,她自己先上场吹嘘起来,这同口口声声自称美人有什么分别。
  小林跟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低声劝说:“通行都那么做,你我岂能免俗。”
  余芒只是觉没趣,低着头讪笑。
  “晚上我们上电视,有无新绰头?”
  “有。”
  小林兴奋,“说来听听。”
  “比武招亲。”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别过,今晚在电视台再见,你先去逮住男女两位主角,跪下来求他们帮忙吹牛。”
  小林一声得令去了。
  余芒正等车子,忽尔一辆红车轻轻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机探头出来笑,雪白牙齿,双眼闪闪生光,套句文艺小说的陈腔滥调,他给余芒一只狼的感觉。
  谁会是他今次猎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资格吗?这种狼人眼角极高,才不会胡乱捕杀无辜。
  于世保伸手出来,递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汽车无线电里听到你的声音。”
  “你没有工作吗,随时走得开?”
  于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