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8
  小林乘机问导演:“你怎样,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丝不苟的疙瘩固执脾气。
  余芒点点头。
  小生极适合剧中角色:带些公子哥儿习气,但是吃起苦来,又能拿出坚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员的也有隐忧,“导演这次不知要怎样留难我,做不到那么高的要求,是个压力。”
  余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问英俊小生:“我们的导演如何?”
  评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戏,当下他很惋惜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女子,恁地不修边幅?”
  小林晓得他的品味未届这个范围。
  余芒早退却为赶去方侨生医务所。
  她开门见山地对好友说:“我发觉自己做出异常”的动作,讲出根本不属于我的言语来。”
  侨生凝视她一会儿,“换句话说,你如果不是文艺过度,就是疯了。”
  余芒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医生仁心仁术,慈悲为怀。”
  “不要悲观,怀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还健全,真正神经错乱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医生,谁指出他患病,他还说人妒忌中伤他。”噫,这是说谁呀?
  余芒忽问:“你在喝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余芒已经抄起面前的饮品,“这是你那养颜的腻答答蜜糖打鸡蛋。”一口饮下,只觉香蜜无比,十分受用。
  “慢着,导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诉过你,我有点心不由主。”
  “你恋爱了?”
  “我一直爱电影。”
  “啊!那是旧爱,新欢呢?”
  “医生,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制作叫好与叫座率均有下降趋向,马上要惆怅旧欢如梦。”
  “慢着,你要我医你的票房?”
  “不;我只想你听我诉苦。”
  侨生松口气,“幸亏你思路还清楚。”
  “方侨生,在你悬壶济世的八年期间,你有否真正治愈过任何一个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余芒忽然活泼地轻轻拍一下手,“全凭谁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后合。
  方侨生目不转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这余导演是坐若钟、站若松的一个人物,绝不肯无故失言、失笑、失态。
  即使喝醉酒,也不过是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侨生不是不欣赏适才余芒表演的小儿女娇憨之态,但那不是余芒,就不是余芒。
  精神分裂。
  “余芒,”她收敛嬉戏之意,“我要你拨时间一个礼拜来三次彻底治疗。”
  余芒颓然,“你终于承认我有病。”
  “是几时开始的事?”
  “你终于相信我不是无病呻吟了吧。”
  “告诉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这一两个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点都不好笑的事,我会认为非常有趣,又发觉自己幽默感泛滥,不能抑止。”
  “又开始嗜甜。”
  “是,医生。”
  方侨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开始爱笑、好玩、轻松。自在,并非坏事。
  搞文艺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认真。
  对工作严肃完全正确,过分重视成败得失却会造成绊脚石。
  近年来余芒颇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情意结,开始相信影评与票房多过相信自己,形势不妙,毋需心理医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经看得出来。
  性格上些微转变也许对她有帮助。
  既然如此,何必强迫余芒摔甩活泼一面。
  许多人患双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实个性毫无相似之处,一样生活得很好。
  这样复杂的社会,恐怕连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为着适应它,现代人当然要采取应变方法。
  没有谁是单纯的人了。
  “医生,你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侨生回过神来,“记住,一星期来三次,对你有益。”
  “我尽量抽空。”
  侨生送余芒到门口。
  余芒忽然转过头来,“侨生,你可记得我有英文名字?”
  侨生笑,“怎么不记得。”
  英文书院读到第二年忽然自伦敦来了一位班主任,她对于中国女孩姓名发音产生极大困惑,曾对同事说:“每个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钥匙掉在地下的声响。”
  真的,玲、萍、菁、珍、丽……非常容易混淆,请教过前辈,她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让学生自由选择。
  余芒说:“你选的是伊利莎白。”
  侨生笑:“你挑露斯马利。”
  余芒说:“我已许久没用这个名字。”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侨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时候,我自称露斯马利。”
  侨生想了一想,“绝对不碍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老余,凡事放松点,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开些。”
  余芒觉得老友有无比的智慧,不住颔首,诚心领受教训,正在此时,秘书前来在方医生耳畔说了一番话,方医生顿时脸色都变了,破口便骂:“什么,本市心理医疗协会竟敢如此小觑我?余芒,我没有空再与你说下去,我要同这干无耻的愚昧之徒去辩个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气冲冲进房去骂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医者不自医。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员已上门来找,幸亏是全女班,披着浴袍便可谈公事。
  她与美术指导小刘商量女主角的服饰与发型。
  “不,”她说,“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宋庆龄的发式你见过吧。”
  余芒顺手取过支铅笔,在图画纸上打起草稿来。
  一画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一跳,线条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刘露出钦佩的样子来,“导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术修养。”
  余芒坐着发呆,对不起,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幼时上图画班老是不认真,从头到尾不晓得透视为何物,美术老师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画风尚未文艺复兴,图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随时要掉出纸面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画画。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笔,大惑不解。
  小刘兴致勃勃,“导演,你索性再打几张草稿,待我拿到服装设计小邓那里去,这次质素差了她无从抵赖。”
  “你交给小张办。”
  小张是副导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头人,品性善良点的,笑她这个班底是余门女将,猥琐点的,干脆称之为盘丝洞。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一个男性也没有。
  年前总算请了武术指导,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戏拍完了,却出去诉苦在余家班呆久了会心理变态。
  余芒记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没把他当男生,工作当儿,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职位,哪存性别?
  那年轻的雄性动物大抵是觉得损害了他男性的尊严了。
  余芒边思索边刷刷刷地做速写。
  小刘不住诧异,最后她说:“导演,分镜头亦可以用图画。”
  余芒抬起头,真的,一幅图画胜过一万字。
  小刘满意地持着画稿离去。
  余芒一低头,吓一跳,所有速写右下角,都签着她的名字,露斯马利。
  字体向右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迹一向往左倾,胖胖的,同这个签名式有点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纸上又签了几个名,却完全与上次一式一样。
  手风转了。
  余芒也不再去细究。
  打开衣柜,别的女性会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没什么好选的,统统是颜色朴素的长裤与外套,又自小学时期就爱上白衬衫,此情历久不渝。
  你别说,这样的打扮也有好处,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远不会叫人吓一跳。
  但是今天,她迟疑了。
  明明放着许多要事待办,余芒却决定出去为衣橱添一点颜色。
  不敢大胆尝试色彩也是她一贯的弱点,难道今日可以扭转局势?
  她推门进一间时装店,售货员一迎出来就知道她是谁,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见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鲜橘红色钟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过去,店员立刻服侍她试穿,并即时赞日:“皮肤白穿这个最好看。”
  “配什么衣裳?”
  “大胆些,衬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们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听,心中无比欢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个多小时,与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店员研究起色彩来,情不自禁选购一大堆时装。
  余芒只余一点点保留,她问那大会做生意的店[奇書網整理提供]员,“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谁关心明年,我们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说,“全部包起来。”
  手提无线电话嘟嘟地响,工作人员怀疑导演失踪。
  店员乖巧地说:“余小姐,我帮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觉得最自然不过,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
  天性疯不起来的文艺工作者生活最最沉闷。
  余芒虽无惊人智慧,却有过人理智。
  她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有一辆白色跑车正停着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