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8
  “那不行,”我说,“不能沾这个光。”
  她笑:“你真噜苏,那怎么办呢?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我也笑了:“那么我存着,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来,好不好?”
  她点点头。
  五天后开学了。功课很紧张,学校也比较远,我不想挤车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时。婉儿的两个表姐有车子,但我不想麻烦她们,婉儿则乘公共汽车。
  她那两个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换了衣服就走,长得不错,但功课很坏,吊儿郎当的好几年,还读不出个名堂来,不过是借着读书的名堂在外面玩,好听一点。
  婉儿说她们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来她们也带男朋友回来,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后,只好放弃了。
  我见过那两个“大人”,那是婉儿的姨妈姨丈,对我很客气,说张伯母关照过了,千万不要提钱的事。他们很阔气。有钱人容易做人情。
  过了一个月,婉儿也买了一部小车子,红色的MG,不算名贵,但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带来那一千镑,照他们那样用,不到三个月就完蛋。
  婉儿人聪明,又久住外国,言语没有隔膜,我当她是大半个英国人。我则比较钝,笔记回来要看半天,渐渐连聊天的功夫也没有了,一星期来匀出时间陪她看一场电影,已经不容易,况且也没有那种钱来玩。
  但是婉儿是活动惯的,她喜欢跳舞,吃宵夜,说笑看电影,虽然不说什么,我一定看得出她觉得我闷。
  我有一次说:“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电视有什么味道?”
  她看着我笑了:“我现在不不想出去,乐得静一静。等我要出去的时候,你留还留不住我呢。”
  我有点感动,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嘛。
  我应该给小令写的信,迟迟没有写。我在逃避着,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两个月,如果小曲打电话去找我,母亲一定会告诉她们我已经走了。
  她会怎么想?
  反正隔一段时间,她会忘记我。我没有说再见,是我不好。她说她已经储蓄了足够的钱,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后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较有代的时候,也想写信给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总是撕掉了。这件事见了面也无法解释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间夜总会,她陪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会怎么样呢?这些说话的人,一定题材更多了。
  这一刻她在做什么?我看看钟,晚上九点。香港的时间要早八小时,那就是下午一点,唉,恐怕她还在睡觉呢。
  一下子就圣诞了,婉儿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没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着假期,把信债还了还,该复的全复了,又温习功课,整天在家。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这屋子又暖又舒服,干吗要往外面跑,我又没车子。
  婉儿在开头的一个星期还好,我们天夭聊着,看电视[奇書網整理提供],然后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觉得没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着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说话。
  我笑了:“你看你,发脾气了。”
  “你是书呆子。”
  “本来就是。”我笑说。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着她,心就软下来了。说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婉儿,别的男孩子求还求不到,现在她等我与她出去,我还推三挡四,莫得福嫌轻了。
  “好好,今天夜里我们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侧侧头:“听!冰淇淋车子来了,快快!我们追出去买来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钥匙!”我说。
  “快啊!不追就来不及了!”她笑着奔下楼去了。
  我抢着跟下去,但是门口并没有冰淇淋车子,只有那碎碎的音乐,一下子近一下子远的传了过来。这个时候满天下着一团团的大雪,我打了一个冷颤,呆着。这雪,这雪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这音乐声也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婉儿拉起了我的手:“来!我们到隔壁街去!”
  我们奔过对街,婉儿看见了那辆车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骂,一件血红的大衣上又是泥浆又是雪水。我扶她起来,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我肩膊上。
  那辆冷车已远去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冰淇淋车子呢?我想,莫不是做梦吧。今天下了几场雪,每逢下雪,我就当做梦,今天尤其如此。那种细碎的音乐,一地的白,一天的纷纷,只有在面前的婉儿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绝不能放松她。
  她仰起头来,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们拥抱着走回去的,晚上并没有出去。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来弄咖啡吃。
  我有点不好意思,婉儿侧头向我笑,她问:“你爱我吗?”
  一时我答不上来,我说:“爱的。”在礼貌与道理上是应该这么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着我,然后很满意的点点头。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笑得有点太多。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书本。圣诞过了三天,店铺开门了,我与她一间间首饰店走。我买不起,我送了她一只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欢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儿用一条黑丝绒带子串着,挂在脖子上,我觉得十分欣慰。
  我们过了一个快乐的圣诞。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远,又很近,说不出来的怪异,我无法解释。叫我怎么形容呢?离家一万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儿身上。她叫我擦车,我替她擦车,叫我做枪手赶功课,我也照做。我渐渐的没有了自己,但是我乐于跟着婉儿。我要对一个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儿在一起,就是婉儿吧。
  天渐渐回暖了,婉儿开始穿她的薄衬衫,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盯着她,贪婪的眼睛。
  不过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试。
  (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真是奇怪的。梨花开了一树又一树,雪白的无数的碎细的,衬着嫩绿的叶子。原来春天最早开的花是梨花,风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别的花再开得更盛。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
  小令现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国了,不会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头。
  婉儿不明白这些,她净懂洋玩意儿,她的天地在“小王子”里。在香港,她是难能可贵的洒脱人物,与众不同,活泼可爱,大方爽朗。然而来了外国,她不过是一般外国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稳下去了。她又有点小性子,娇气是家里人捧出来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点,我无法使她听我任何一句话,她说什么,我都得言听计从。
  虽说如此,她还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国女孩子的缺点优点她都有,中国女孩子的缺点她也有,就是没有中国女孩子的优点,十分难说。
  接近初夏,她就有点变了。
  放了学她迟回来。我焦急的等她,有时候有电话——“我在图书馆,做功课。”“我在同学家。”“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试我也还没有空陪她到处走。我找到了一份优差,在一家教育机构教国语,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错,但是要我做笔记给学生,因此很忙。
  婉儿应该有她的生活,我没有道理令她呆在家里。这个时候,她一个表姐随男朋友去欧洲了,另一个索性搬到爱人家去。一间屋子,就我与婉儿同居,我一直想订婚,以免人家看着不像话,但是婉儿不怎么起劲。
  我写了信与父母商量,他们很赞成。当然,当初这个人就是他们选的。
  这大半年来,我是尽量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婉儿。
  一个周末,她说:“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晒太阳。”
  “是吗?”我说,“我把事情收拾收拾,与你同去。”
  她犹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与女同学一起去。”她说。
  “女孩子结伴,要特别当心。”我笑。
  “我会的。”
  “钱够吗?我这里有。”我说。
  住在她们这里,钱是省的,欠了债,人情债。
  “我有,”她笑,“你不用费心。”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当心你自己。”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红了,低下了头。
  我很奇怪:“婉儿,怎么了?”
  她摇摇头。
  周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开着红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没有回来,放学的时候我去她学校门口等,问同学,都说她没上学。我急。论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连电话也不打给我一个。
  回了家,等了一个黄昏。在屋子里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灯光,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个人看书,心不知道在哪里。夜饭没吃,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
  终于我听到了车子声。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声,但是我轻轻揭开了窗帘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GS,一个女孩子站在车子前面,正与司机在说话。那是婉儿,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随即我又狐疑,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认识她朋友中有这么一部车子,开车的年轻人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