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煌锳    更新:2021-12-07 16:57
  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 *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
  素盈被东宫的明光甲晃得睁不开眼睛,微微收下颌、眯上眼,端庄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报她一脸寒霜。
  他得知皇后愿意在他们夫妇出征时暂养皇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亲自到丹茜宫,感谢皇后费心,称颂她仁慈贤惠,为皇孙将会带给她的麻烦表示歉意。素盈则鼓励他勇往直前,预祝他旗开得胜,信誓旦旦地让他对皇孙即将在丹茜宫度过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辞举止无懈可击,素盈一直含笑应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作史书时,这场面也能够写得很完美,稍加修饰就可以变成一段温情脉脉的宫廷插曲。
  遗憾的是,谱造真实的老天不像编写史书的史官。老天不会用几个曲笔把人与人之间修饰得尽善尽美、皆大欢喜。
  炎炎夏日里的出征仪原本就让人心浮气躁,而仪式的主角,天下兵马大元帅、东宫太子睿洵,在这场面中自始至终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分肃穆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紧张,觉得他对战局没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对前途有没有把握,一名领兵出征的将帅必须在他的军队之前表现出气势昂扬、锐不可当的斗志,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他违反了这个规矩。皇帝面露不悦,似乎是对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表现有些不满,又不便说。睿洵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变化。素盈察言观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时,向睿洵低声道:“将士之前,殿下为何忧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直到士气昂然的大军绝尘而去,他再没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视着天地交接处,直到尘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见他背影僵直,心中觉得不安,走上前请他及早回宫。
  他无声地转过身,眉目间忽然显露出老态,像是就要被疲惫击垮。素盈从未见过他这模样,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搀,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开。
  素盈没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觉他气色反常,心头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天回宫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 * *
  起初皇帝只是有轻微的不适,连他自己也没有当作大事。过了两天情况见好,他就像往常一样作息,上朝,退朝,与群臣在昭文阁议事,偶尔往丹茜宫探望皇孙。
  不知是因为丹茜宫中添了一个呀呀小儿,还是因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复,皇帝来丹茜宫中走动时,神色比过去柔和安详许多。但他不怎么逗弄皇孙,平常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觉得他眼中隐约有一点点歉意,还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小小的生命。心存这种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荣安公主几次三番求见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顾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着大肚子需要别人照顾,哪里能管了别人的孩子。素盈不愿把睿歆交给她,皇帝也当她无理取闹,没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够让素盈知道: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她选择把皇孙放在自己身边,代价就是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偏见注视她,疑心她会对储君的独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却仿佛不愿助她。酷夏之中,宫里有几人出现类似中暑的症状,数日不见复原,太医院认为可能是夏疠。宫人大多记得往昔那场可怕的瘟气肆虐造成的惨状,一时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后宫以来第一次遇到宫里爆发疫症,幸而身边不乏出谋划策的人,她采纳众长,将一切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皇帝赞许。
  万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这时候病了。
  纵然睿歆平日活泼健康,怎奈皇后身边近来人多而杂,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还是无意将疫气带入丹茜宫中,小儿本来就容易染病,终未能幸免。
  皇孙年纪太小,太医院诊断时不免加上几分小心。他们行医素来讲究一个“中和”,这时候更加审慎,接连几日用药也没见效果,从前机灵好动的睿歆还是整日毫无精神。素盈知道小儿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气时灵机一动想起了王秋莹,立刻命人将她召入宫中。
  王秋莹从宰相遇刺之后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医为皇孙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议。所幸王秋莹的医术又有长进,至于熬药喂药,素盈又事必躬亲,不消半月,睿歆就渐渐好转。
  皇孙在丹茜宫染病时,多疑的人自然以为其中有故事。但经这一番波折,再说到皇后对皇孙,人人都道对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莹协助太医院医治宫女,宫内疫病控制得法,渐渐消停,自此宫廷内外提起皇后便赞不绝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轻的皇后还没有尊号。皇帝在继位之初就按照传统,被尊为“天皇帝”。因德行有亏而被废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号,但皇后素盈却没有。于是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头,百官上表请尊皇后素氏为仁恭皇后。
  历代皇后上尊号,总会找件事情当契机,冠上“孝慈敦睦,仁德厚载”等一套说辞,但归根结底无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后族。素盈暗自猜疑,觉得自己的哥哥没有捷报传来,父兄势力也不显强盛,不知这些从政数十年、嗅觉比她灵敏的人,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他们不像她这么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后来,她不得不对这些人的远见甘拜下风。
  皇孙痊愈,王秋莹功不可没,素盈对她的医术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边多留一些时日。但王秋莹每每见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头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问个明白——娘娘近来是否还会出现入宫前的病状?”她想知道素盈是否还是看见那个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隐疾,也会装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戏,让人以为她早就忘记。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澜,在与姐姐以斗酒为名交待心里话之后,也必须忘记——素盈可以把她说的话记一辈子,但她必须忘记皇后不愿让她记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莹在相府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有改变她的性情,要把她见过的病症弄个清清楚楚。
  素盈对她的执着并未见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莹不服气,向素盈道:“万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试一试。”
  素盈正抱着已经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红花逗他玩。听了王秋莹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没有一种疗法,可以让人不再做梦?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残阴险?”
  王秋莹答不上,素盈向她宽容地一笑:“我已想开了。人能容得下那么多欲望,为何容不下一个幻觉?”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看着尴尬的王秋莹,嫣然一笑。就算想要无视,她还是一直都在这里,与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许在她这一生里,只有这白色的窈窕身影会对她不离不弃。
  有天素盈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
  苍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赏幼儿的睡颜时语气低迷:“就算我告诉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么、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么——问我是谁,是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她说:“我没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疯子’。日子久了,他们也以为自己就是疯子,最后癫狂至死。”
  “从今以后,我叫你‘幽馥’,黑暗里的诱人香气。”素盈说。
  一抹白色从睿歆身边远远荡开,几乎直扑向素盈,美丽无双的脸凑到素盈面前,没有呼吸。“有他在,你永远别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对新名字置若罔闻,面目阴沉地讲完了,又在睿歆周围神色凝重地飘荡。
  她不是一个知心的聊天伙伴,永远不会谈论美妙的话题。素盈叹口气,埋头检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这么多人环绕,还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里,为一个幻觉命名。明明有那么多人表示忠心,还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来,只对一个幻觉说话——”她在丹茜宫中四处转悠,不忘讥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无其事地远离。
  然而她步步紧逼。
  “寂寞让很多人变坚强,也让很多人凄苦死去。不信任让很多人变精明,也让很多人陷入无谓的焦虑。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种人?”她悲伤阴郁地看着素盈叹息。“仔细想想它们的区别,否则当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北宫再想问题的答案,就来不及。”
  不知这是否一个危险的谶言,在一场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中,素盈险些就要从丹茜宫移居北宫——崇仪宫,曾经的太后居所,后来却变成了近似于冷宫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仪宫,就是人尽皆知的可悲女子隆运太后。夫君驾崩时,她是皇后。新君登极时,她却不是新君静帝的生母,于是被遥尊于崇仪宫中不问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