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你成功了。”
  “可以这样说。"他叹口气。
  可是,感情却一日淡似一日。
  真怀念那种清晨到女方家门去等的日子,春寒料峭,双臂抱在胸前取暖,大半个小时过去,口吐白雾,尚未见伊人下来,乎一块小石子敲响她寝室的玻璃窗,好叫她推窗看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她,一如罗蜜欧看来丽叶。
  这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渐渐生分到陌生人一样。
  苏西忽然问,"我长得可像她。”
  朱立生凝视苏西。
  苏西略觉紧张。
  “不,一点也不像。”
  苏西放心微笑。
  “只除出一点。”
  “是什么?”
  “我一向喜欢快乐的女子。”
  苏西十分放心。
  “她是那种吃到一筒冰淇淋也当世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晤一声的人。”
  “她的快乐一定感染了你。”
  “你也是。”
  苏西笑答:“那是很好的赞美。”
  吃早餐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他们一桌。
  连苏西都诧异,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这个约会该散了,可是苏西动也不敢动,她十分犹疑踌躇。
  生怕一分手下次约会不知要等到几时,可是一直拖下去又不是办法。
  她心中着急,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然后,她纂然醒悟发生了什么事,双目充满访惶地看着朱立生。
  朱立生伸出手来按住苏西的手背。
  年轻的苏西泪盈于睫。
  “下班我来接你。”
  这正是下一次约会,苏西用力点头。
  朱立生别转头去看着别处,他也有点身不由己,鼻子发酸。
  他送苏西返写字楼后一时感慨万千在银行区娜冈。
  呆站在橱窗面前,心中巴不得想奔上大厦找到苏西紧紧将她拥抱。
  为什么不?生命之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争取永远没有机会,他正想纵容自己,放肆一次,店内经理却出来招呼他。
  “朱先生,请进来看。”
  这才发觉原来站在相熟的银器店外。
  经理热情地问:“看中什么,朱先生?”
  朱立生只得说:“那一式数款纸镇……”
  “一共十二款,朱先生。”
  “都送到立生行吧。”
  他转头离去,吸进一口气,冷静下来,仰起头,叹口气。
  一个小生意人,庸碌半生,看着苏西那朝霞般笑容,简直自惭形秽。
  他可不知苏西也不好过。
  回到办公室,她走到梳妆间,对牢镜子,呆视,差点没惊呼出来。
  头发照例不受控制,鼻尖不知几时爬出好几颗雀班,额角发油,身上衣饰又不够华丽。还有,她嫌自己块头大大,手脚太笨,怎么做一个优雅老练中年人的女伴?苏西掩住脸呻吟。
  半晌才回到外边。
  在走廊碰到同事蒋小姐。
  “哗,"对方打量她,"苏西你似魂不附体。……
  说得好。
  蒋小姐以神算子那般口气说:“一个女子看上去半死不活模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恋爱,二是失恋。”
  苏西吃惊,"是吗,我们进化到今日,心中也只得这两件事?不是老板不升我职?”
  蒋小姐冷笑,"他不升我,我自立门户。”
  苏西停一停神,"不,我没有失恋,也不是恋爱。”
  蒋小姐似笑非笑,"不认拉倒。”
  苏西走进小房间坐好。
  片刻蒋小姐又进来,借文件,抱怨公司制度,然后闲闲地问:“你母亲可喜欢他?”
  苏西叹口气,"不可能。”
  蒋小姐睁大眼睛,"那他一定是个精彩的人。”
  “同你的想象力比差远了。”
  蒋小姐看着苏西只是笑。
  这是什么逻辑:母亲不喜欢的一定是好情人?
  苏西用手托着头,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完成工作,也真是奇迹。
  她俩为一项产品新译名踌躇。
  “'不羁的风'可好?”
  “年轻人会知道什么叫不羁吗,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心中不高兴,还怎么肯掏腰包。”
  苏西笑了,"说得好,我们又不是槁文学作品。”
  “一代比一代不识字。”
  “大抵也不能怪他们,生活上没有需要,学来元用,便不愿浪费时间精力,要做的事实在大多,教育制审失败,小学生每天竟花一个多小时往返学校,累坏人。”
  苏西诧异、"我们干吗谈论这样严肃的问题?”
  “因为你不愿把心事告诉我。”
  苏西把她推出房外。
  “苏西。”
  那个声音又来了,是朱立生吗,上午刚见过,一会儿他又来接她,怎么声音还在耳边索绕。
  苏西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我在这里。”
  那不是你的对象。
  苏西吃一惊,原来不是朱立生,原来是她的良知在说话,良知怎么会承受了朱立生动听的声音?可见她只愿意听见他的声音。
  苏西倔强地问:“为什么?”
  你从未见过他年轻的样子,你只会看到他日渐衰老,你会甘心吗。
  苏西悲哀了,"这是遗憾。”
  声音越来越清晰真切:“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衰翁。”
  苏西反击:“想得大多不切实际。”
  “苏西,他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想想世俗眼光会怎样看你们。”
  苏西讪笑,"他有财有势,世俗能拿他怎么样。”
  那个声音叹息了。
  还想辩驳下去,秘书来叫她开会。
  下班,她提早离去。
  到了家,才淋浴,电话跟到。
  “我知道你有压力。”
  “对不起我失约。”
  “没问题。”
  “我只想回来妆扮一下,每到下班时分我看上去都似个流浪儿。”
  朱立生大表诧异,"在我眼中,你一直像小仙子。”
  苏西一边擦头发一边笑。
  “你现在打算见客吗。”
  “此刻好过得多了。”
  “我在你家楼下等。”
  苏西想化一个淡妆,但是她知道无论抹什么颜色的胭脂,那口红在她唇上渐渐都会转为一种深紫红,她不爱化妆,不如不用的好。
  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裙下去见他。
  看到朱立生,双眼缓缓润湿。
  “怎么样了?”
  “与理智搏斗,十分痛苦。”
  “那么,聆听你的心。”
  “我不信任我的心。”
  “上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我不想换衣服。”
  。”你放心,不是舞会。”
  她上车坐好,开了车窗,把身子探出去吹风。
  他并没有着令她关窗坐好奇+書*網,危险?还怕什么,世上最心惊的便是他们两人此刻的关系。
  车子最终停在游艇会码头。
  “呵,在船上看晚霞。”
  “由我掌舵。”他微笑。
  他带她走近一艘中型游艇,船身上漾着"不羁的风"四字。
  这么巧。
  苏西大大讶异。这一阵不羁的风,可要把他们吹往何处?
  甲板上放着两只大大的野餐篮子,苏西自心底里欢呼出来。
  朱立生问她:“想到什么地方去?”
  “可驶往南中国海吗?”
  “较大的船才安全。”
  “你今晚不必招呼客户,不用开会,毋需等北美洲的消息。”
  朱立生答:“那些事早十年已经办妥。”
  “你有时间?”
  “我的时间一早收为己用。”
  那多好。
  许许多多人为着生活整日在外跑,跑成习惯再也不耐烦耽家里陪家人,再年轻三十年也不管用,时间全用在外人身上。
  苏西忽然有顿悟。
  她说:“我见家父的所有次数,可以数得出来。”
  “他一直比我忙。”
  “你认识他比我深。”
  “我不敢那样说,要真切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后来,我们因工作繁忙而日渐疏远。”
  船驶离岸边,苏西看到一天紫色晚霞。
  “真美。”
  她躺在甲板上仰观天象。
  朱立生坐在帆布椅上欣赏天真烂漫的苏西。
  苏西把双臂枕在脑后,不自觉地开始谈条件。
  “你愿意天大回来吃饭?”
  朱立生微笑,"回来?很多时我根本成日耽在家,管家抱怨没有时间吸尘,怕吵我。”
  苏西十分满意,又问:“你为人可随和?”
  “分好几个阶段,青少年时绝不为任何事妥协,力抗强权,斗争到底,到了壮年,发觉社会对我实在不薄,火气渐消,时思回馈,心平气和。”
  “请教你,遇到不公平的事,如何处置?”
  “一笑置之。”
  苏西大奇,"那多懦弱。”
  朱立生笑笑,"大勇若怯。”
  苏西闭上双眼咀嚼朱立生的忠告,她实在需要这样一个懂得指导她的人。
  况且,你看,这一切现成的享受,都跟随朱立生而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是大大的引诱。
  苏西不敢再想下去。
  那边,朱立生也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问:“你怎么看物质?”
  “相当贪图,不过到了某一程度,够了也就是够了。”
  朱立生微笑。
  “我不是华服珠宝的奴隶,我甚至不会去做它们的主人,但我盼望生活丰足。”
  “我也是,因为熬过苦,我才怕吃苦。”
  他取出香摈,苏西帮他拿杯子,打开野餐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