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奇*书*电&子^书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
  假如苏西堕落(二)
  (二)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白。”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高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内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逼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父亲是个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还有霍乱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舌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当地的军人入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父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索性再问:“他母亲可易相处。”
  “父母已离异多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吸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母亲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十分确定,至今,有所谓名媛认为名牌衣物不应售予身份暧昧女性,还有,任职欢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麻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麻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色,“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飘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你麻烦?”
  “他敢。”
  苏西沉吟,“他这个人----”
  “我知道,一向欺压你的是苏进。”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推说:“不记得了。”
  雷律师微笑,“苏西,假使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你。”
  苏西哑然失笑,“锗爱错爱,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么用。”
  “是你那种绝不让任何人与事干扰你过好日子的乐观精神。”
  “是吗,”苏西诧异,“那也计分?”
  “一百分,我至讨厌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没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书进来说:“雷律师,董先生已经在等。”
  苏西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我们再联络。”
  苏西忽然问:“可以约会朱启东吗?”
  雷家振醒悟,这才是苏西真正要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