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那么,新年过后,当可见面。”
  “应无问题。”
  “耳朵听不到你的声音,十分寂寥。”
  “这里少一对听我倾诉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气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讲了。”
  挂断电话,打开丝绒袋,先看到一串晶莹的珠子,顺手戴在脖子上。
  绮罗问:“耳朵是男朋友?”
  蔷色侧着头,“算是吧。”
  “不肯定?”
  蔷色坐下来,“还不是他。”
  “这样模棱两可,肯定不是。”
  这句话说到蔷色心坎里去,“对!”
  绮罗说:“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误会。”
  “是。”
  蔷色虽然经验不足,也明白感觉第一。
  “还有,喜欢就是喜欢,绝非同情、感激、怜悯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绮罗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个人。
  她甚至不会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许他姓尔、也许他姓李,待他自己说出来吧。
  再转过头来,绮罗已经睡着。
  她服药后时常累得不得了,睡着时仓猝,双眼有一点点没闭上,蔷色怕她眼球干涸,轻轻替她拂下眼皮。
  绮罗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但愿每个人都有好梦。
  利佳上自厨房出来,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蔷色找到一块披肩,轻轻搭在绮罗身上。
  然后走进厨房,坐下来,取起蟹盖,就用调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着她微笑。
  蔷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么想。”不约而同。
  “这些日子幸亏有你。”
  “人生本无恒久顺景。”
  “有些人比较幸运,一生无太大上落。”
  “那种人生活多数十分沉闷,你不会喜欢。”
  蔷色忽然说:“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绮罗未曾患病之时岂不是好。”落下泪来。
  “可是,彼时你只得十五岁,你愿意永不长大吗?”
  可见他真是十分坚强。
  蔷色洗干净手,托着头,“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利佳上说:“很小的孩子才会那样责怪自己,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伤痛之余,他们都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应当明白一切与你无关。”
  蔷色不语。
  片刻绮罗醒了。
  她向蔷色要水喝。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睡着了?”
  蔷色笑,“我一服伤风药也是这样睡个不已。”
  “我做了梦。”
  “说来听听。”
  “在梦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个我却不知我是谁。”
  蔷色微笑,“这话也只得我一个人才听得懂。”
  “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还买了糖果新衣送给我。”
  “那多好,人是应该自爱。”
  绮罗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说,我何尝不明。”
  绮罗轻轻说:“我少年时真正寂寞。”
  蔷色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色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日如年。”
  绮罗笑,抚摸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熟。”
  蔷色有点凄惶,伏在继母胸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色愕住。
  “他气色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色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色一点表示也无。
  “蔷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色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日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色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色问:“怎么弄,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色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奇qIsuu.cOm書)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色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色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色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色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外型比较老实。”
  蔷色见绮罗讲得那样客气,不禁笑出来。
  “他貌不惊人。”
  “是医学院学生?”
  “是,读得很累,录音机上录了功课放在枕头底彻夜不停播放,连觉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头地。”
  “是呀,那多累。”
  绮罗承认:“我也有点怕那种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给的压力吧。”
  “可能,背景怎么样呢?”
  “从没问过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将来,你会遇到灵魂。”
  蔷色微笑。
  届时,会否浑身颤抖?
  假期告终,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来尝尝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蔷色站得远远,笑咪咪,“阁下体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蔷色仍然没有过去,“给我装一片在塑料盒里带上飞机吃。”
  “没问题。”
  “真舍不得你们。”
  “你应该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样明目张胆拒绝,我很难不听到。”
  “他们看到我也不会认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并无不安。”
  “年轻真好。”
  两人离得相当远,却聊起来。
  “复活节再见面。”
  “祝我考到好学堂。”
  “一块蛋糕。”
  蔷色很高兴,“你真的那么想?”
  “那还不易如反掌。”
  “谢谢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没有,双腿有点不听使唤,靠着墙不想动。
  他吃完了用湿毛巾擦擦嘴,抬起头。
  她这次回来,他还没看清楚过她。
  她彷佛又长高了一点,瘦许多,双眼更大、鼻子更高,借故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见她,她都变得更可爱。
  她穿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裤懒洋洋靠在墙上。
  利佳上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蔷色答:“我不是每个晚上都睡觉。”
  什么?
  “三天睡两次已经足够,睡得大多很烦。”
  利佳上忍不住问:“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个小时。”
  利佳上笑,年轻人都有无比精力。
  “睡不着干什么?”
  “温习、写功课。”
  “看样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蔷色挪动双腿,笑着走进寝室。
  她先去看继母。
  绮罗的脸压在枕头上,她轻轻帮她转过身子来。她没有醒,这是她一天之内唯一忘我轻松的时刻,幸亏上帝赐给人类睡眠,无论如何,假死一刻,从头再来。
  蔷色握着她的手。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绮罗,她伸手过来,手指洁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端的好看。
  蔷色把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边。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亲人。
  一个人喜欢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蔷色悄悄落下泪来。
  时常流泪的眼睛容易亏损,而且,不应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绮罗比她早起,正指挥佣人帮蔷色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