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是累了吗?”
  “一则要让小孩子上来,二则你看看,这正是所谓拋头露面,好好的套装穿一日,回来全沾上烟味,多腌臜,有时醺得耳根敏感发痒。”
  蔷色讶异,“这是退至幕后的原因吗?”
  绮罗英,“不。”
  “真实原因是什么?”
  蔷色希望听到“我已怀孕”。
  可是不,绮罗只是笑笑答:“我已赚够。”
  蔷色有点失望,不过,亦对答案感到满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说赚够是几时?抑或,从来没有人表示已经赚够?
  绮罗说:“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种沉溺于纵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拥有三百双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够矜贵,我又只得一个女儿,开销有限,我对生活极端满意,毋需更多物质填充心灵,况且,应有也都有齐,还那么辛苦钻营干吗。”
  听到这样的话真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时的不足,可是,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也无可奈何。”
  蔷色不住点头。
  “一般人认为肯熬穷至伟大清高不过,其实赚钱更需忍辱负重,辛苦得不得了。”
  绮罗讪笑一会子,稍后与蔷色出去吃晚饭。
  林先生一定要作东,叫了十个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鱼及免肉,蔷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绮罗陪他说些风土人情,以及在欧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先生忽然说:“我在温哥华西岸有幢房子……”
  蔷色竖起耳朵,听绮罗如何应付。
  绮罗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温也有物业,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蔷色觉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开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点气馁,“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边,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陈骑罗已毋需任何人照顾。
  她很得体地道谢,“我大部份假期在伦敦度过,我女儿在英国念书。”
  林先生忍不住,“她无论如何不是你的女儿。”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吗?”
  “有时假装独身是一种乐趣。”
  “那,不太好吧。”
  绮擢为这天真的说法笑出来。
  她们回到家,利佳上却飞律北欧开会去了。
  绮罗说:“我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待我退下来之际,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结果变成空守闺房的怨妇。”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点不妥。”
  她举起手,胸前硬块不明显,可是腋下囊肿,肉眼可见。
  蔷色心情沉重,可是脸上微微笑,“紧张什么,让我看看。”
  她轻轻去碰那地方。
  然后,替绮罗穿好衣服。
  半晌她说:“我替你约医生。”
  绮罗呆一会儿,才说:“快去。”
  来到客厅,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她很简单地问:“你在何处?”
  “赫尔辛基。”
  “快点回来。”
  利佳上并没有多问,“我下午可以走。”
  蔷色把电话接给绮罗。
  医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诊所,例牌人山人海,她们已算特权份子,拔号抢先见到医生。
  医生态度倒是很好,嗯嗯连声,并非太紧张,“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结论是“你尽快入院,我帮你在腋下抽样检查。”
  蔷色一听,懊恼到极点,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愤。
  可是面子上一点也不做出来,只是轻轻说:“我们实时去办入院手续。”
  绮罗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蔷色一言不发,与她紧紧拥抱。
  利佳上赶回来,先与蔷色碰头。
  看到她神色无异,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又到英国去了那么久,想必又学到了英国人的深沉。
  单看表面,实无从辨别真伪。
  他问:“事情怎么样?”
  “开头以为是乳癌。”
  “结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处布满坏细胞。”
  “那可算严重?”
  “医生说只是初发。”
  利佳上用手掩着脸,“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份家长都希望子女肯做医生,你看,学数学有什么用。”
  蔷色劝道:“自有许多好医生为我们服务。”
  “她心情如何?”
  “还不错。”
  “有无哭泣?”
  “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相信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极低。”
  “你可有应付家人患病的经验?”
  蔷色摇头。
  “我也没有。”
  蔷色忽然说:“我们都需坚强。”
  “是。”
  她伸手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蔷色神情镇定,外人看去,只觉平常,丝毫不见凄惶失措,也许还会想:这女孩怎地没感情。
  可是利君认识她较深,短短数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蔷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明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打救。
  过两天,她接陈绮罗出院。
  绮罗吩咐:“你回约克郡去吧。”
  “我无论如何不走。”
  绮罗怒道:“你这个孩子好不讨厌,有事自然会叫你回来,你耽在身边,我百忙中边治病边还得照顾你心情,那还不累坏我。”
  这是事实。
  利佳上劝她:“未来一年会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开一点也是好的,有我在这里也已经足够,她治病过程难免吃苦,心情烦躁无好言语,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学试吧。”
  蔷色只得走开。
  一下飞机,迎接她的是苦风凄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图书馆去找吕德提不获。
  得到消息是吕家已搬往伦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着好好哭一场。
  可惜赊借一向不易。
  蔷色失望凄苦到绝点,独自走向公园,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与她迎面而过,那人已经走过了头,忽然之间,又打回头,叫住她。
  “嗨你,”他说:“为什么哭,可以帮忙吗?”
  蔷色睁大泪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愿意聊一聊吗?”
  蔷色点头。
  那年轻人挑一张长凳,清一清落叶,“坐吧。”
  他同她说的是粤语。
  蔷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华人学生,身上穿的黑色医学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为,我有一双好耳朵。”
  蔷色苦笑。
  “你呢,你是谁?”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叫你花不语。”
  “什么意思?”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已随千秋过。”
  蔷色约莫知道他在吟诗,她那古文诗词根基极差,完全搭不上嘴,惭愧之至。
  “令堂如何?”
  蔷色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叫耳朵的年轻人软口气,“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旷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并且觉得天下至大惨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个孤儿。”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人,蔷色用手帕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不消一会儿,自觉整张脸肿了起来。
  太阳落得早,寒气袭人。
  “公园快关门,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蔷色点点头。
  “哪个学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应快快回去。”
  “耳朵——”
  “什么事?”
  “谢谢你。”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是一个性格诙谐,富同情心,能言善辩的男生。
  蔷色想再见他,可是又假设耳朵不会对中学生有兴趣,故只得作罢。
  每天下午七时,她均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绮罗治疗过程良好。”
  “头发如何?”
  “那是我至不关心的一件事。”
  “谁说你呢,她感觉怎样?”
  “无奈。”
  “说我爱她。”
  “她知道。”
  蔷色自图书馆借来许多有关资料阅读。
  她一连几次都没有交功课。
  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说:“至影响学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恋爱。”
  蔷色答:“我是前者。”泪盈于睫。
  一日,实在过意不去,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有人敲她房门:“有客来访。”
  她只得走到会客室去。
  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