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太好了。”
  她准备妥当,站在宿舍门口等。
  利君准时来到。
  车子一停,蔷色探头进车厢,用英语说:“咦,我妈妈呢?”
  “她没有来,她要同客户开会,我也只停这半日。”
  蔷色上车,“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尝不是。”
  蔷色说:“昨晚午夜(奇qIsuu.cOm書)梦回,想到如果没有我妈妈,日子不知怎么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臂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可是声音中却无限凄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觉恻然。
  他这次行程中本无此行,可是千辛万苦,他却想挤出半天时间来见一见她。
  “你没穿足衣服。”
  “天气并不冷,我们还淋冷水浴。”
  利佳上摇头。
  他们到一间酒店附设的茶厅喝下午茶。
  蔷色笑,“这里一三五举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欢迎。”
  “你会跳舞?”
  “不会,没人教过我。”
  “你想不想学探戈?”
  “探戈?”蔷色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想学的只是森巴。”
  “森巴!”轮到利君惊叹。
  “是,半裸纱衣,一只摇鼓,不住颤抖,发出沙沙节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漓,我爱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来,让我们跳这只四步。”
  他们笑着下舞池。
  蔷色抱怨:“你长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着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绝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数年。”
  “要不要回家来?”
  “不,一到家,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时是一时。”
  她试着把下巴搁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够高,放弃,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头顶。
  “喂喂喂,”她笑着说:“我不跳了。”
  蔷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饼一扫而清。
  “真能吃,真羡慕。”
  “晚上到何处请客?”
  利佳上温柔的说:“我五点半就得离开此地。”
  蔷色的小面孔收缩一下,寂寥地低下头。
  “不如回家来。”
  “不,”她断然拒绝,“我情愿寄宿。”
  回程中,她问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几时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他们真是一对。
  “一日,在百货公司看到一对挛生儿,才三个月大,可爱得紧。”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详细考虑的时候了。”
  “我俩年事已长,已经太迟,为人父母,要趁年轻,廿五岁之前养三四名,那样才有精力同他们厮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这倒好,那么小经历那么多,可是对生命仍具希望。
  蔷色接着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这些预言未免说得太早了一点。”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气横秋,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距离近了,他看到她的浓眉长睫与粉红色的小肿嘴,似画中人一样。
  她也转过头来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净的胡髭此刻已经长出一层青色阴影。
  蔷色想:他有那么多毛发,天天打理它们,也真够麻烦。
  蔷色随即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升了大学,搬离宿舍,可以自由请朋友到家玩。”
  “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我们到了。”
  “谢谢你来看我。”
  他捉着她的头,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一下。
  他给她一大袋陈皮梅带返宿舍。
  同学前来敲门,“星期六你要出去吗?”
  “同谁?”
  “我可替你找一盲约。”
  蔷色想一想,“也好。”
  同学没想到她会欣然应允,有点意外。
  那脸上长着痘痘的男生一见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几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学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谨。
  那只手又搭上来。
  蔷色拉下脸,“管住你的手,否则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经质地笑。
  结果还由蔷色付账。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难得的大菜,宿舍中经年累月极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边用椰菜垫底。
  收那样贵的食宿费尚且那般虐待顾客,真正不可思议。
  那男生饱餐一顿,尚感满意。
  蔷色唤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车独自返回宿舍。
  当然也有比这个略为好一点的经验。
  像在中央图书馆里认识的吕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帮他做功课,他拎了母亲做的巧克力屑饼干来招待她。
  他想借的书,她全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侠。
  他在家说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样漂亮以及功课优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来看。
  在图书馆正门对面,敏感的蔷色发觉有人看看她,一转头,见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吕德提介绍她们认识,他姐姐笑笑满意地离去。
  “姐姐在哪一间大学?”
  “辍学在家帮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开餐馆。”
  “她不爱读书?”
  “蔷色,世上像你那样喜欢读书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蔷色腼腆地笑。
  “听说你代表国家去欧洲参加纯数比赛。”
  “是,我是十一名队员中其中一个。”
  “功课那样好,一定很开心。”
  蔷色忽然语气寂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比人特别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聪明,或是好运,能在功课上特别用功,也是一项成绩。”
  吕德提讶异得张开了嘴,品貌俱优的她一点自信都没有,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点心。
  餐馆一早知道有那样一个贵客来临,准备了年经人爱吃的面食小点招待她。
  蔷色特别爱吃枣泥锅饼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东家把菜单译为英文。
  这可能是唐人餐馆唯一没有文法拼字错误的英译菜单。
  “你呢,”她问吕德提:“你打算读到几时?”
  “我不知道,中学毕业再算吧。”
  蔷色说:“美国已有两千多间学校取销暑假制度,节省时间兼尽量利用校舍,我们不知几时效法,漫长暑假多讨厌,浪费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对象,这个女孩怎么会甘心耽在小镇里守住一间餐馆。
  姐姐自来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来休养生息……”
  “是吗,”蔷色大惑不解,“读书很辛苦吗,你我为功课伤了元气吗?”
  吕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还是约她到镇上看电影,每次都请她吃一客覆盘子冰淇淋。
  品德提轻轻说:“将来,很久之后,你会不会记得在戏院里看戏的情境?”
  蔷色诧异,“当然,我记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继母叫了回家。
  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喜。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