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2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