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2
  第10章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自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奇qIsuu.cOm書)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