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2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