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2
  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