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明)凌濛初    更新:2021-12-07 16:45
  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搂上打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又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
  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人,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这却还不是正话。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访十六八家。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都总管,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行院中姊妹,也没一个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阴如隙驹,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手头也还棚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了。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才燥惯了脾胃,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正是:
  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约值干余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
  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八百两’三字,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进起了面皮,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饮酣酒,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默默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睡了。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鸣唱,身子困倦,腾胧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