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明)凌濛初    更新:2021-12-07 16:45
  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也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拿,没一些儿放空。赵六老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小;儿媳两个,到嫌长嫌短的不象意。光阴迅速,又过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发把这家事托与媳妇拿管。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象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什么大家事交割与我?却又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的吃苦差使,到终日搅得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什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又看了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债盈门,箱笼中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挨了半月,痰喘大发,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走了过去。
  赵六老跌脚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是囊底无物,送终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术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去买?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做理会。”六老噙着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讨件好棺术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殷氏便接口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痛,替他胡乱还些罢。”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你自还钱!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些来打搅人,松了一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停枢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有好气没好气,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作头依言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聪光着眼,啐了一声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如何来与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去,莫要讨老爷怒发!”且背又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说知。六老纷纷泪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没有银子,便随分什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馓子,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随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子道:“我要和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说时,只好捡个日子送去东村烧化了,也到稳当。”六老听说,默默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罢!这样逆子,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资。”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将四两买了三分地,余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
  修忽间,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一件夏衣,对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赵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不是我的,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自收了衣服不题。
  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他见你不当时,一定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将四钱去,说如此时便足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六老,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递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道:“生前作了罪过,故令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了一跳,面如士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年年清利,却则是些贷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都清楚。小人却是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门头不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宽限几时,感恩非浅!”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上,馋唾多分说干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许中人钱,没来由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了。他家动不动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为你儿子做亲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了。”六老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钟儿酒,着甚来历?”摊手摊脚,也不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说时,实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们闹闹热热,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甚事忙?”有人答应“殷家大公子到来,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挈一带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了喉胧气塞,也吃不落。
  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将过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聪走出来道:“清清早早,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在是手无一文,别样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挪借些还他利钱则个。”赵聪怫然变色,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他说时,原来人家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还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挪借些个。”赵聪道:“有甚挪借不挪借?若是后日有得还时,他们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日殷家阿勇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子干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
  等了一会,不见赵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