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作者:(明)冯梦龙    更新:2021-12-07 16:44
  将近黄昏,任珪回来,参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任珪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饭也未?怎地又哭?”连问数声不应,那淫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问什么!
  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任珪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对我说。”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身便上楼来。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说罢,大哭起来,道:“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不好看相。”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任珪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娘子休哭,且安排饭来吃了睡。”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正是:娇妻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
  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见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妇人道:“吃晚饭了未?”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妇人先上楼,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
  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任珪痛打一顿。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点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说罢,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乱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任珪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这人道:“有什么事?”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
  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任珪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晓得?”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说了又笑一常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时任珪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间。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珪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当时任珪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
  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没做理会处。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径投一个去处,有分教:任珪小胆番为大胆,善心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这任珪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扶着来家。
  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堕他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珪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珪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任珪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来覆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祝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着烧饼担儿,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珪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着。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珪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