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明)冯梦龙    更新:2021-12-07 16:43
  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儿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下怨。若必欲孩儿改嫁,不如容孩儿自尽,不尖为完节之妇。”吕公见他说出一班道理,也下去逼他了。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绍兴十二年,吕公累官至都统制,领兵在封州镇守。一日,广州守将差指使贺承信棒了公碟,到封州将领司投递。吕公延于厅上,问其地方之事,叙活良久方去。顺哥在后堂帘中窃窥,等吕公人衙,间道:“适才责公碟来的何人/吕公道:“广州指使贺承信也。”顺哥道:“奇怪!看他言语行步,好似建州范家郎君。”吕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范的都下赦,只有在死,那有在活?广州差官自姓贺,又是朝廷命官,并无分毫干惹,这也是你妄想了,侍妾闻知,岂下可笑广顺哥被父亲抢白了一场,满面羞渐,不敢丙说。正是:只为夫妻情爱重,致令父子语参差。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有军碟奉差到吕公衙门。顺哥又从帘下窥视,心中怀疑不已,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但再三洋审广州姓贺的,酷似范郎。父亲何不召至后堂,赐以酒食,从容叩之。范郎小名鳅儿,昔年在围城中情知必败,有‘鸳鸯镜,,各分一面,以为表记,父亲呼其小名,以此镜试之,必得其真情。吕公应承了。次日贺承信又进衙领回文,吕公延至后堂,置酒相款。饮酒中间,吕公问其乡贯出身。承信言语支吾,似有羞便之色。扎道:“鳅儿非足下别号乎?老夫已尽知矣,但说无妨也!”承信求吕公屏去左右,即忙下跪,口称“死罪”。吕公用手搀扶道:“不须如此!”承信方敢吐胆倾心告诉道:“小将建州人,实姓范,建炎四年,宗人范汝为煽诱饥民,据城为叛,小将陷于贼中,实非得已。后因大军来讨,攻破城他,贼之宗族,尽皆诛戮。小将因平昔好行方便,有入救护,遂改姓名为贺承信,出就招安。绍兴五年拨在岳少保部下,随征洞庭剜贼杨么。岳家军都是西北人,不习水战。小将南人,幼通水性,能伏水三昼夜,所以有‘范鳅儿,之号。岳少保亲选小将为前锋,每战当先,遂平么贼。岳少保荐小将之功,得受军职,累任至广州指使,大年来未曾泄之他人。令既承钧间,不敢隐讳。吕公又问道,“令孺人何姓,是结发还是再娶?承信道:“在贼中时曾获一宦家女,纳之为妻。逾年城破,夫妻各分散逃走。曾相约,苟存性命,大不可娶,妇不再嫁。小将后来到信州,义寻得老母。至今母于相依,止畜一粗婢炊翼,未曾娶妻。吕公义问道:“足下与先孺人相约时,有何为记什承信道:“有‘鸳鸯宝镜’,合之为一,分之为二,夫妇各留一面。吕公道:此镜尚在否?承信道:”此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吕公道:“可借一观。”承信揭开衣抉,在锦裹肚系带上,解下个绣囊,囊中藏着宝镜。吕公取观.遂于袖中亦取一镜合之,俨如生成。承信见:镜符合,不觉悲泣尖声。吕公感其精义,亦不觉泪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吾女见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与女儿相见,各各大哭。吕公解劝了,风仆庆贺筵席。是夜即留承信于衙门歇宿。
  过了数日,吕公将回文打发女婿起身,即令女儿相随,到广州任所同居。后一年承信任满,将赴临安,又领妻顺哥同过封州,拜别吕公。吕公备下干金妆查,差官护送承信到临安。自谅前事年远,无人推剥,不可使范氏无后,乃打通状到礼部,复姓不复乞,改名不改姓,叫做范承信。后累官至两淮目守,夫妻偕老。其鸳鸯二镜,子孙世传为至宝云。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中涅而下淄,好行方便,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乃阴德积善之报也。有诗为证:
  十年分散天边乌,一旦日圆镜里鸳。
  莫道谆萍偶然丰,总由阴德感皇天。
  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下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佑年问,一个大常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人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囚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音。”大卿分付: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破帽无檐,蓝缕衣据,霜髯吝目,怄倭形躯。边替手携节杖人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吝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吝道:“某善能听简饬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嘟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间边替,主何灾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间,果是知临江军李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枢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曾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充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大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元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王。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F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厂年月日时,钠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间。”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下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由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广先生道:“实下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间:“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个,把那先生粹出卦铺去。怎地汁结?那先生: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摔他去县中,官司究间明白。”众人道:芳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可大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事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可,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间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绥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目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订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大:“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八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上在今年今月今日二更三点下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怦他去具里官司?押司道:“便抑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间他。我丈夫义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矿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鼠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归人家。”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匠肽着醉眼,打磕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井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登液,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凡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里彭越,金风吹树蟀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