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6
  “我订了飞机,我保证你没坐过七座位的私人喷射机,来,试一试,什么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爱,”我说:“爱德华,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气。”
  他眨眨眼,“可不见得,她们都埋怨我不够专一。”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说。
  天蒙蒙亮了。鱼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犹挂在一角,象个影子,是爱情的灵魂。
  “婚礼完毕,你就该回家了。”爱德华劝我。
  “是的。”
  “我喜欢你,宝琳,你对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对菲腊。”爱德华说。
  “你这孩子懂些什么,”我叹口气,“梵妮莎对菲腊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训我,我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你,你总不见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当然,”爱德华说:“他做人一生跟着行程表: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结婚,跟谁生孩子,吃些什么,穿那种衣服……他生活很苦恼。”
  我岔开话题:“即使是你们的名字,也很受严格挑选,来来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爱德华大笑,“不然叫什么?罗拔王子、艾维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当然是玛丽,维多利亚、伊丽莎白,你几时听过有云蒂皇后、吉蒂皇后?告诉你,母亲不喜欢比亚翠斯这个名字呢,大嫂将来还有得麻烦。”
  我喃喃说:“真厉害,必也正名乎。”
  “你满意啦?她做人也不好过呢。”爱德华说。
  我的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来,爱德华带着我与保镖B三上飞机。
  那机舱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药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爱德华在一边看图书,他在读一本有关中国名胜古迹的书,他问我:“秦始皇帝为什么要造那么大的坟墓与那么多的陶俑?”
  我说:“爱德华,关于中国与关于人性,我不会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个怪人。”他合上书本下个结论。
  “谁?”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会关心不相干的人,你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身边的事呢。”
  “宝琳,我能否问你一件事?”我趋向前来。
  “什么事,说吧,别问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没有送过你一只袋表,跟这一只一个式样的?”他自裤带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欢这只表,怎么,你们几兄弟人各一只呀?”
  “你说的不错,这是祖父在我们廿一岁的时候送我们的生日礼物,小弟还没有收到呢。”爱德华说。
  “你有廿一了吗?”我微笑。
  “宝琳,说真的,这件礼物,我们应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却给了你——”
  “你想代他讨还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来,“真噜嗦,从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王子,”我取过手提袋,掏出整只织锦袋交给他,“拿回去。”
  “宝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闭嘴!”
  他震惊。
  我骂:“你们家,男人全部婆婆妈妈,女人则牡鸡司晨,我受够了。”我闭上眼睛。
  我默默数阿拉伯字母,平静下来。呵一辈子对着他们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担心,我应当庆幸我只是个观光客。
  我紧闭着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爱德华说:“我知道你生气了,但我情愿看你生气,好过看我母亲生气,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睁开双眼,我说:“你真可爱得要死。”
  “请你原宥我们,宝琳,对一只鸟儿解释飞翔是困难的事。”说来说去,他要取回金表。
  “这么伶俐的口才。”我诧异。
  “不错。”他眯眯笑,“我占这个便宜。”
  飞机经过三小时的旅程就到达了,一样又服务员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经过海关的长龙,我们直接在机场上车。
  爱德华还替我挽着行李下飞机哩。他说:“B三会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动,不必跟旅行团行动,我会再跟你联络。”
  我问:“菲腊与梵妮莎会来吗?”
  “没请他们观礼,如有兴趣,他们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过分了。”
  “宝琳,我母亲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么可以来的?”
  “如果没有母后的懿旨,我敢来见你?”爱德华笑。
  “她为什么邀请我?”我问:“向我示威?”
  爱德华还是笑。窝脸红了,多么荒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欢你的道理一样,你是这么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为如此?”我问。
  “足够了。”他说:“宝琳,我们明天见。”
  “我非常寂寞。”我说:“得闲出来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来。”爱德华说:“但别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长了脖子,骂他。
  他笑着走了。
  第8章完结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顶楼最好的套房中,B三在门外,不知是保护我抑或是监视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电视卡通,有人敲门,我顺口说:“进来。”我以为是B三。
  “马小姐。”
  我抬头,“你!”我跳起来,“B三,B三!”我大叫。是那个太阳报记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进来了。
  “你是怎么跟踪而来的?”我尖声说:“你简直象一只冤魂。”
  “嘘——”他趋向前来。
  “B三呢?你把他怎么了?”我退后一步。
  “马小姐,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帮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你总得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听他说得实在可怜,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说:“我跟你说过一千次,我不能帮你。”
  他几乎要哭,“宝琳,”他说:“太阳报已给我下了最后哀的美敦书,如果我再没有成绩拿出来,他们要开除我。”
  我说:“那么是你不够运。”
  “马小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来,“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么做呢?后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会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马宝琳,你听着——”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说:“你这人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见一见比亚翠斯。”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没听清楚。
  “我可以代你约她出来,据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见到你。”他的眼睛发光。
  “我们为什么要受你利用?”我反问。
  他得意地说:“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奇心,就少个中间人。”
  “你凭什么找到她?人家是女勋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聪明的,”我夷然道:“才不会受你骗。”
  “你要赌一记?”他问我。
  我端详他,他这个人,虽是无赖,但却尽忠职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高尔基。”他说。
  “你还会不会寄律师信给我?”我问。
  “不寄了,我们握手言欢,马小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谁是你的老朋友?你这个人,油腔滑调,简直是个混江湖客,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只能敷衍得一时,终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尔基坐下来,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国哈尔滨住过一个时期。然后在上海坐船到欧洲,带着七个孩子混,我又不爱读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觉得非常惭愧,但是我体内已充满败坏的细胞,不懂挣扎向上。”他的头越垂越低,他继续在我身上使软功。
  “呵高尔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进太阳报已一年了,”他用手托着头,“若不是拍得一张蒙纳可公主与新欢罗萨利尼的泳装照,早就卷了铺盖了。”他就快要把我说服了。
  “可怜的高尔基,你父亲何以为生?”我问。
  “父母是酒徒,我母亲还是女大公呢,贵族,哼,谁不是贵族?时代变迁,带着名衔逃难,又特别痛苦。”
  高尔基说:“母亲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纱边跳舞衣,旧了破了臭了之后,仍然挂身上,看着不知多么难过。”
  我明白,我也听说过有这种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宝琳,如果你与比亚翠斯见面时,肯让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尽,我就开始新生命,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不可能,你这一写出去,我对不起他们一家。”我说。
  “可是他抛弃了你呀。”高尔基挑拨。
  “抛弃有很多定义,我不认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视我。
  “你怎么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来掌门人。”
  “你想不想见比亚翠斯?”他又言归正传。
  我点点头,“想到极。”
  “我给你引见。”
  “如果她会上你的当,我也不怕上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