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15
  “那岂非失去联络?”
  “是,”芝兰牵牵嘴角,“我于孑然一人了。”
  “听伯母究竟怎么了?”
  “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安真跌足。
  芝兰有意改变话题,“你的男朋友小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龃龉?”
  “不,”安真说实话,“我看见他都怕,那么高大强壮,凡一动粗,真不是他对手。”
  芝兰笑,“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一年级时被男生在操场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许。”
  “功课怎么样?”
  “甲级。”
  “是,别的事上你挺笨,不过读书却有天分,从来难不倒你。”
  然后,芝兰发觉了。
  “安真,怎么敢当,你竟帮我洗了脏衣服。”
  “无所谓,无所谓。”
  “安真,时间不早了,车伯母等你回去吃饭。”
  “那我先走,明天再来。”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机关要员来参观大学建筑系,车安真及其它两位同学陪队讲解。
  只得安真会讲国语,特别辛苦,原来不停说话喉咙会痛。
  回到家,倒头大睡,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想到缆车径去,被车太太阻止。
  “下那么大雨,又无人陪,到什么地方?别去了,这阵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只得留在家中做功课。
  车炳荣轻轻道:“女儿算听话。”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儿身。”
  “待大学毕业再说。”
  “届时已经廿四岁。”
  “怕什么,至多我养她一辈子。”
  “呸,你这张乌鸦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来潮,到书局买了一本孕妇需知,躲在课室一角读起来。
  开头津津有味,对人类胚胎逐步成形啧啧称奇,然后,读到孕妇意外一章,她脸上变色。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险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对同学说:“我有急事要回家,请同教授说我缺课。”
  她发疯似赶往缆车径。
  走到一半,她已经明白事情真相,一时情急,流下泪来。
  管父母怎么想,要赶,大不了连她也赶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兰接回家休养。
  走到缆车径,呆住。
  装修工人已把大门拆了下来,二楼已成瓦砾堆。
  安真尖叫起来,握紧拳头尖叫:“你们逼人太甚,为什么要围攻一个弱女,为什么不多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愕然,收过她蛋糕的那个工头出来说话:“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我叫的救护车。”
  “哪家医院?”
  “小姐,总共只得几家公立医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见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间,一动不动,过半响才慢慢站起来。
  这时,她反而镇定下来。
  她静静到各所公共医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兰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尽,山顶公立医院医生特别开恩,让她进去逐张病床细看。
  她巡视过,并没有芝兰,安真悄悄落泪。
  一个看护过来说:“那边有个年轻女子,一个亲友也无。”
  安真过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双洁白的手却透露了真实年龄。
  护士笑说:“李淑宛,有朋友来看你。”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着管子,听到朋友二字,却也欢喜,微微一笑。
  看护说:“你们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护深意,坐在椅子上,轻轻问:“好吗?”
  探病,无论是谁,都只是这几句话。
  那女子点点头,她已无力聊天。
  也许,忻芝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坏。
  安真不由得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颤抖,想说话,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妈都没有来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几时我们再去看电影。”她有点高兴。
  “好,有几出歌舞片精采极了。”
  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半闭着双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护士过来,“她已睡着,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善心。”
  :安真吁出一口气,轻轻问:“病人什么事?”
  护士说得很晦隐,“手术做得不好,再转到医院来,己经迟了,放心,不是传染病。”
  安真沉默一会儿,“她不会复元?”
  看护摇摇头。
  安真踯躅回家,她又倦又饿,更伤心不已,偏偏父亲来替她开门时又说了她几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郑太太说你没去补习,害得你母亲急如热锅蚂蚁,只怕你有意外。”
  车太太赶出来说:“得了得了。”
  车先生不以为然,“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安真忽然发作起来,厉声对父亲说:“因为她有同情心,因为她懂得尊重人。”
  车炳荣愕然,“你说什么,这辈子从没有人对我大声?喝,你吃错药?”
  车太太夹在当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车炳荣不肯罢休,“我被我养大的人责骂,这是什么世界?”
  车太太推女儿进房,安真大力关上门。
  车先生犹自在门口吵:“这是我的家,我的门,住在这里,应当有点尊重,是大学教你对生父无礼?”
  “好了好了。”
  车太太把他拉开,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里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车太太进来,掩上门,“安真,你不吃东西,也该沐浴。”
  安真心中凄苦,蓬头垢面,背着母亲躺在床上。
  “我都听说了,区家律师说忻芝兰终于搬走。”
  “她乘救护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责任。”
  “妈妈,你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年纪渐大,应该充满慈悲,为什么你与父亲心肠愈来愈硬,对旁人苦难视若无睹,当日若接芝兰一起住,情况不至于这样。”
  这时,车太太也有点动气,“安真,一个邻居可以做的,我们也都做妥,你何必为一个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闹。”
  “母亲,你不明白,芝兰即是我,我即是芝兰,但凡女子,同一命运。”
  车太太冷笑,“我听不懂你这话,读了两年大学,你学问深湛,无人能明,忻芝兰行为放荡,当然后果自负,你一向循规蹈矩,怎么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安真知道再说母亲也不会明白。
  老好妈妈,是上一辈子的人,克守妇道,逆来顺受,接受命运安排。
  安真尽最后努力,“妈,芝兰只犯了一个错。”
  “是呀,她行差踏错。”
  “不,她错在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否则,错了可以挽回,改过,重头再来。”
  上文提要:安真因为芝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里啕嚎大哭。
  车太太看着女儿。
  安真镇定地说:“我这一生不会倚赖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恳求时间、金钱及怜悯。”
  车太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合拢。
  安真说下去:“我不会像你这样,爸对你好,叫做福气;他对你不好,叫做晦气。我的一生,将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完,安真啪一声关了灯。
  车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轻轻离开女儿寝室。
  车炳荣气管气,仍然关心女儿,“她怎么了?”
  “累了,记得吗?小时候一累就哭闹,就是那样。”
  车先生不出声。
  “也难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车先生仍然不响。
  “你说,忻芝兰会不会有事?”
  车太太听见鼻鼾声。
  车炳荣已在沙发里盹着。
  车太太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已经一生,她对这个男子惟命是从,服侍他饮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却没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团团转,粗细一起来,从接电话充秘书登记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帐、紧记亲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电器杂物,丈夫一声问:“伤风药放在何处”,马上得在十秒钟内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经济独立,这四面墙还关得住她吗?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这里,已经头痛,思绪没有出路,她静静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来,把昨日脏衣服剥下来,自顶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纪轻,换上新鲜白衬衫、卡其裤,又活脱是一名大学生。
  她拢一拢湿发,同母亲说:“妈妈,我想搬到宿舍住。”
  车太太瞪着女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她说:“是,搬到宿舍,脏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钱回家取,每个周末向我拎零食糕点水果,可是这样?”
  被母亲拆穿了,连安真都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现在你也不过回来睡一觉,还要搬出去?住宿费又是一大笔,安真,别再任性同爸妈闹了,将来你也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会问你们要钱。”
  车太太嗤一声笑,懒得同女儿斗嘴。
  “毕了业,做了著名建筑师,才搬到自己设计的花园洋房去吧。”
  她并不如女儿所想,一点主见也无,她去忙过年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