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5:52
  “别这样看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声音暗哑。
  “谨记那个故事!”老沈起来,指指那叠文稿:“这稿写不写真不重要,我宁愿要回狂歌当酒的老友,不要一个因替我做事,而自钻死胡同的痴汉。如果曾带给你烦恼,我致歉。”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鞠躬表情,可惜,我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沈走了。
  留下了一叠他眼中不宜刊登的文稿。
  里面有我的委婉。我无绪的掀着。晨光已透进来了。阳光下有微尘在飞舞,万般宁静,除了我的心。
  我也曾作过选择的,白冰一度吸引我,苹果一直痴缠我,唯我对她,来得如斯冷静,冷静过后的激情,啊!原来不经意间,她已嵌入我的心。猛抬头,一个上午过去了。
  生命不能如此浪费,但我依旧无精打采。手按着电话,让我听听她的声音吧,告诉她我想她。虽然知道答案是什么,我仍不禁拨了号码。
  白府的佣人问明身份,稍后回报说:“水玲珑不在,如果有事可与白小姐接洽。我颓然收机。
  我知道她在。
  但我不能叫嚣,她有不理睬我的自由。
  也许老沈说得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小商人,在她们眼中,算得上什么?我的心茫然而绞痛。
  我把自己的躯体放回店子,在这里,才看到自己的成就,觉得高贵和重要。一分阿Q式的安慰,由弄清楚真相开始,我知道,我不易再快乐起来。
  蓓娜没有闲着,专注招呼着客人,各人在本职上卖力。我打开尚未批阅完毕的文件,终于下了决定,订了往罗省的机票。准时下班。回家梳洗更衣,晚上有应酬。然后,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忘了酢酬的场合上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只是来回地走着,带笑的坐着,机械的吃喝着,我的人在那儿,心里却不在了。
  我不能诉说我的心酸,我是一个大男人,更不能诉说我的失恋,谁对我有过承诺?她甚至不知道,在她遗忘了的角落里,有一个卑微的,暗恋着她的人,如何默默伤心。
  我不能如女人般,扭着姐妹呜呜哇哇哭一场。男人没有这全个规矩,社会看不起这一类人,我们只能打下门牙和血吞。
  一把拨开杂志,大口灌下苦咖啡,我不愿看到水玲珑的消息,偏偏的消息又无法回避。我妨不住又看。她要到法国拍广告。
  她临时又决定不去。
  我托着头,蓓娜送来机票,“波士,下周二。”我点头,她把机票和一张邀请信给我,为王子接风。
  如遭雷击。我脸色发青。
  到亚洲游玩的王子,顺着来香港。虽然是一个小国,但毕竟是王子,白冰与他拉上关系,当然大感光彩。
  我心情落寞。
  “波士,”蓓娜低唤。
  回去过神来,我道:“到时才决定。”
  她松一口气,笑:“刚才的神情,吓煞人了。”翻一翻请柬,道:“周一,来得及,波士,你可以再看那王子风采,看过相片,帅气呢。”
  我没有做声,把请柬丢在一旁,我不会去。沈礼会去,他是必然的嘉宾,张彦会去,符合他的身份象征,只有我,根本没有去的理由。老沈和张某都没有找我,让我去霉去了。我苦笑,他们都在讥嘲吧,看不过我着了道儿了。
  都是倔傲的男人。请柬上注明嘉宾携眷,这是一个盛大的舞会。我想像当时的热闹,又是城是美丽人物聚集夜。
  点缀繁荣,真有赖这一班人。
  有意无意的,我留意报章报道,那欧洲一个小国的王子,什么时候来,水玲珑或许去接机。我不会在舞会看到她了,只愿看到她最新照片,她的姿容,她的风姿。
  苹果走来:“表哥,那舞会,我该穿戴什么?”她仍把我看作必须的男朋友,以为出席重要场合,必被邀请陪同。
  女孩子的通病。
  我对她说:“我不去舞会。”
  “为什么?难得见的场面,报刊都吹嘘得很厉害。”她仰起小脸:“表哥,你以前不肯放弃任何好玩的事。”
  问题是以前觉得好玩的事,今天不一定觉得好玩了,再难得的场面也见过,我失笑,原来人的苦恼之一,是见得太多。
  “表哥,那舞会,我一定要去的。”走的时候,苹果对我说。
  她并不开心,因为我不肯哄她了。我没办法,心神不在,再无余力敷衍异性。
  报章有不少报道,都是关于王子与水玲珑,有些甚至指出王子早已抵港,悄悄与水玲珑会面。他们常常在一起。我把车子驶到白府,徘徊等候,始终见不着她的人。连陈也见不着。
  时间并未冲淡的我感情,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仿佛若有所待,简直度日如年。
  舞会在一艘豪华的游艇上举行,早决定不去了,却又拿出礼服,左右犹豫。
  开了电视,六点斗有新闻报道,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她出现了,一身白衣,颈项上的钻石链子随着她的走动,在镜头的灯光下闪了闪,报道员的声音:“据说王子格斯,是为这位名赫一时的女子而来。”镜头闪过,翩翩风度的格斯,微笑站在她身旁。
  格斯没否认传闻,从容地一任记者取镜、拍照。白冰代表水玲珑答记者的问题,水玲天一贯少说话,紧抿的嘴唇微微上翘,寒星般的双目,掩着半张脸的、如云般的秀发……我心神俱碎。
  镜头拉远,游艇上有早到的客人,无镜里,我看到苹果。谁把她请去的?
  一瞬掠过新闻片,我再看不到水玲珑,报导员在报导新闻了,我把电视关掉。回头看准备了的礼服。我摇头。
  群星拱月的场合,她会在乎我?独坐良久,终于,我“霍”声站起来,到停车场取过车子,直向码头驶去。
  没有穿礼服,没有带请柬,我让车子泊在一旁,等。
  让我看看她的风姿。
  海风很凉,我把车窗开了条缝,风乱着我的头发,靠着椅背,我默默出神。
  那是毫无意义的。
  看她一眼又如何。
  她根本不在关心我。
  唯我如此渴望。
  时间没有停留,在开心的或不开心的人身上,时间同样会溜去。
  舞会在接近凌晨一时才结束。
  一批批客人被船送到岸上。
  我等今晚的女主角。
  人客中,苹果也在。她兴奋的与男伴说话,一直说个不停。男伴礼貌地听着,我看他的脸,张彦!原来苹果得不到我邀请,找着了张某。女孩子永有办法。
  她看来如此开心,难怪,第一次参加隆重的舞会,已足够她被同学羡慕好一阵子。
  我看不到沈礼。
  苹果上了张某的车,远去,她今夜必有一个愉快的梦。
  我下了车,要等的人未见。
  客人疏了,接载贵宾往返游艇的小船,泊在一旁。蓦地,另一只小船,慢慢驶来,船上灯火通明,船头站了几个大汉,衣冠楚楚,我知道,格斯的专船来了。码头上忽地多了几个人,站着恭候。
  白冰,水玲珑和格斯,由众人簇拥着上了岸。这边的路灯暗淡,没有留意某一辆车子旁,站了一个痴迷的人。
  风吹动水玲珑的秀发,吹动她长裙的下摆,她仪态万千地走着,眼望前方,格斯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她微微一笑。
  我心如刀割。
  他们的车,绝尘而去。
  缓缓的,我上了自己的车子,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不晓得坐了多久,始踏了油门,把车驶离码头。我心紊乱,直至看到树影,掠觉车子驶向浅水湾。我的心在低叫:“让我见她,让我告诉她我的所想。”
  车到白府,重门深锁。举头,楼上房间有光。
  她在吧?我下了车,想按铃,终又把手缩回,没有人会开门。因为没有人答应见我。倚在门旁,我叹气。
  绕到屋后,推着那门,陈经常在此出入。门已下了锁。我退后,仰望二楼。我记得,第一次到白府,在花园里见到陈,她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进入花园内的一扇门,门内是上二楼的楼梯。
  她住在二楼。
  二楼每一个窗户,都垂下帘,我看不到人。
  陈住哪一个房间?
  我低唤:“陈。”轻纱没有动,也不见人影。
  我敲着后园的门,空旷的环境下,门声并不响亮。我大力的拍着,园内毫无反应。我靠着墙,心中却是凄怆。
  连向水玲珑表白的机会也没有。
  不是没有,是我错过了。
  陈给我制造了多少次机会,我没有好好把握,每次,都被水玲珑美色迷惑,心情乍惊乍喜,说话虽多,最重要的偏又说不上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心在叫:再为我安排一次,好让我向水玲珑表白。
  背后的门轻轻打开。
  我猛然回头,亭亭倩影在门内。
  “陈,你知道我?”满心欣喜,走近门前,灯影朦胧,树影朦胧,陈搭着一件长长的披肩,薄薄的丝巾轻罩秀发。
  我冲前,她退后,朦胧中但见双眉一皱。
  歉意地,我慌忙道出请求:“再帮我一次,替我约水玲珑,我无法接近她,陈,请帮助我。”反覆的,喃喃的,我说着事:“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已错过太多。”
  陈默默的转过身子,我却走到她面前,我们的目光相接,我眼中充满哀求,而她——我整个人受震荡……她不是陈!
  寒星般的双目!
  水玲珑。
  她轻轻拉下丝巾,如云秀发作徐垂正点,披肩随风飘荡,脸上浓妆未卸,回身向我,一般幽艳,迫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