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泪来,“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姑婆叹息一声,“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
  “好极了。”
  “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会。”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诺诺。
  “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说:“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适应。”
  如心不语。
  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就让他那样想好了。
  “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我家世代造船……”声音低下去,随即又振作,“不去说它了,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
  大笔一挥,签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
  “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
  皆大欢喜。
  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
  许仲智说:“我送你。”
  “劳驾。”
  衣露申岛婢仆成群,其实不必他出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许仲智又精神起来。
  到了飞机场,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拉紧如心的手,为她送行李进关,替她买报纸杂志,服务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别。
  如心轻轻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等你。”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是,说得好。”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
  “是,”苗红点头,“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
  “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你有话说?”
  苗红看着窗外,“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
  “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
  苗红低下头,“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别人?”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
  崔君不语。
  “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师。”
  “那么,我们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较方便,”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红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
  “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
  崔律师看着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师对女儿说:“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