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白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见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好。”
  “我来接你。”
  “三点。”
  “明天见。”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6-04-12 11:04:34)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