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2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着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
  “你决定恢复旧观。”
  “我还有选择余地吗?”
  沈培介绍了新的家务助理来上班。
  女佣一进门,吓一跳,这间公寓总有几十天乏人照料,乱得似炸弹炸过,无从下手。
  女主人穿条破牛仔裤,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睁得开来。
  “请便。”她摊摊手,然后走到沙发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壳。
  还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来:“不准动不准动。”
  女佣缩手,叹口气,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别人家高百分之五十,况且一对一,上了轨道,自有便宜之处,权且忍她一忍。
  年轻的帮佣自厨房开始收拾,发觉这户人家连冷开水都没有,地下摆满矿泉水瓶子及纸杯。
  打扫完厨房,她发觉女主人睡熟,一双手垂在地板上。
  办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样,需要专人服侍,女佣突然觉得责任重大。
  是什么使她这么颓废?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内闪闪生光,干瘪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儿……
  门铃震天价响,也只不过动弹一下,没有表示。
  女佣去应门。
  进来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边努努嘴。
  “要命,”沈培说,“下午两点已经喝成这样。”
  她过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是老朋友,撑起半边身子,实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哝:“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哪来的力气?”
  立刻吩咐女佣去买菜做汤。
  又转头教训祖斐,“开始总带一点浪漫的情怀,什么醉熏熏的寻芳酒,不加以控制,就变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溃,无法应付日常生活,后悔都来不及。”
  祖斐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大着舌头问:“谁后悔?”
  沈培叹口气,用手叉着腰四处环顾,都收拾过了,清洁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猪有什么分别,方祖斐再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帮帮忙。”
  “别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时间。”
  “振作一点。”
  “走开。”
  “失恋而已,祖斐。”
  “走开,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个周未,前个周未,再早一个周未,你都是这个样子,我不忍由得你,来,听我说。”
  “沈培,你真讨厌。”
  “你也发觉了?说得一点都不错,讨厌之极。”
  她硬把祖斐拉起来,祖斐滚在她身上,号叫。
  “要不听我的话,”沈培喃喃说,“要不我叫大姐来。”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泪来,“算了吧,她比我还惨;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说:“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别胡说八道。”
  祖斐叹口气。
  沈培放满一浴缸温水,把祖斐连衣带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说:“独身人可以随意放肆,真自由,我们早已丧失资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儿交代。”
  “祖斐,够了。”
  “但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她分别指着头,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浑了似的。”
  “别肉麻了,还当自己十五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