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