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他轻轻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或是说,她暂时还不想讲话。
  其实在很多情况之下,言语是多馀的,多讲多错,误会重重,有人会错意,有人传错言,不如缄默。
  孩子诧异地看着静默的他们,一会儿觉得闷,走到房去看电视。
  万亨低声说:「还记得我母亲吗?她有病。」
  秀枝关注。
  「别担心,我家人均健壮如牛,有优秀遗传,父母双方祖上都没有大病。」
  秀枝点点头。
  「退伍後我会结婚。」
  秀枝脸上并无异样,十分平静。
  阁楼上光线幽暗,一扇纱帘被风轻轻拂动,造成光与阴,使秀丽的她看上去似一张图画。
  万亨感慨地说:「人的命运真奇怪,我竟会入伍当兵。」
  秀枝牵了牵嘴角。
  万亨握看帽子,因对方沉默,他也只得中止了谈话。
  他摸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给孩子买糖。」,站起来告辞。
  秀枝送他到楼梯口。
  万亨的车子开出良久,同过头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衣袂飘飘,这种景象的确难忘。
  周母时时咳嗽,容易累,傍晚发烧,经过诊断,竟是几乎在先进国家绝迹的肺捞。
  万新十分担心震惊。
  万亨则说:「不怕,早已有特效药,三个月之内可望痊愈。」
  万新看看他,眼神有点钦佩,「你现在什麽都懂。」
  万亨自谦,「边走边学。」
  「军人生涯对你有益。」
  「这是真的,我们还有会计课程可学。」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来看我,家豪明年进小一,十分懂事。」听到万亨要退伍,高兴得不得了,「真幸运,不用去贝尔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来。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
  辞职时长官挽留他。
  「周,从军也是终身事业。」
  「是,长官。」
  「你眼看就升准尉了。」
  「是,长官。」
  「军中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周万亨笑笑,这次没有回答。
  长官无奈,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批准。
  「你的酒馆叫什麽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来喝一杯。」
  万亨立刻报名修读有关校外课程,补充常识。
  一边他又去物色铺位。
  有两间酒馆铺位顶让,一间在大学区,另一间在市中心,租金差好远。
  万新说:「位置不重要,十里方圆都有酒鬼闻风而来。」这是真的。
  「那麽,就在皇家学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条约上坚持不可更改名称。」
  结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谊,万亨有点无奈。
  最开心的是慧群,她投资了一笔款项,因此是股东之一,成日在店浏览。
  指手划脚,「这两块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麽题材?」
  万亨扬声,「我问过了,叫」约瑟芬的花园。「」谁是约瑟芬?「」一位女士。「慧群瞪他一眼,」答了等於没答。「她学习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喷得一头一脑,浑身都湿,又大笑一场。万新来帮忙,精神奕奕,实事求事,像变了一个人,蹲地下打蜡,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腌胺。慧群这时又不觉他猥琐了。自酒吧出来约他们两兄弟去吃法国菜。万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总觉得与大学生有个距离。」对,一起去。「又带万新叁观他们新居。万新颔首,」恭喜恭喜,已经同居了。「慧群不以为旰。事先她也徵求过父母意见。她母亲说:「最好是结婚,」父亲却道:「现在他们这一代也很少人只结一次婚」,最後,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当下万新又说:「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家居布置得别致极了。」
  乘慧群转身,轻轻对兄弟说:「万亨,你转运了。」
  万亨但笑不语。
  慧群太喜欢这家酒馆,「我现在明白为什麽有人留连忘返,一坐好几个小时。」
  酒馆启业,他父母自利物浦赶来叁观。
  母亲总是过虑多多,「会赚钱吗?」
  「一定会。」
  她开怀了。
  近这一年来万亨发觉母亲头发日渐稀疏,皮肤更为黄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几时结婚?」
  「快了。」
  「请几桌喜酒?」十分关注。
  万亨笑嘻嘻,「一个也不请。」
  「什麽,那怎麽行,凡事有个交待。」
  「这次,妈,你听我的,」万亨板起面孔,「是我结婚,不由你作主。」
  周妈忽然记起上次她闯的祸,立刻襟声。
  慧群过来,「伯母,请过来这边看看新做的真皮沙发。」
  她跟着慧群过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无虚设,人挤的时候人客索性站着吃喝,一点不嫌累。
  友谊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润甚佳。
  最起劲的是周万新,他一改颓迹,开始有了打算,也重新找到约会对象。
  只不过仍是洋妞。
  他这样同万亨说:「外国女子要求简单,她们一不会要求男伴光宗耀祖,二不会对物质需索无穷。」
  万亨笑笑,「是吗,慧群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万新拨搔头皮,「你不知走什麽狗运。」
  那一整天,万亨有空便扮一两声狗吠,汪汪,汪汪汪,慧群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神经病。」
  那年五月,他们结婚。
  观礼的宾客全是酒馆夥计,只有马玉琴律师是外人,仪式简单,注册後在住宅园子请客,那日有阳光,适宜拍照,环境美得不似真的,万亨坐着喝香槟,感觉太过幸福,几乎有种凄凉感觉。
  万新过去陪他。
  「快乐吗?」
  万亨答:「真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天。」
  「为什麽?」
  「被前妻抛弃的我满以为再也不会有幸福家庭。」
  「那一切已成过去。」
  不远处穿看白缎礼服的慧群正转过头来向他微笑。
  万新忽然说:「她到巴芙去了。」
  万亨不语。
  「试想想,这一切本来都是她的,她却丢弃不要。」
  「不,」万亨答:「这些都是慧群的。」
  他不想再提那个人,站起来走入客人堆中寒暄。
  双方家长都没有来叁加婚礼,可是郑重祝福他们。
  婚後慧群在市中心一间会计行工作,下了班在酒馆帮忙。
  她替友谊做账,常笑道:「在英国当会计最便当,总而言之,毛利一半是税,剩下来贸客慢慢自理。」
  生活彷佛已经安顿下来,直至有一日。
  上午十时,照平时一样去开店门,见万新已经站在门口与一名警员指指点点。
  「什麽事?」
  万新说:「东主来了。」
  万亨看到一块雕花玻璃已碎,分明有人掷石,正叹可惜麻烦,万新递一封信给他。
  他打开一看,是一封恐吓信,这样写:「支那人,你斗胆到我们的土地来杀人发财。」
  万亨的面色沉下去。
  人在暗他在明,以後烦恼无穷。
  警员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谈谈。」
  万亨延他进店坐下。
  「信中的杀人一言是什麽意思?」
  奇怪,他们第一个盘问的,往往是受害人。
  所以常人选择息事宁人,不喜报警。
  万亨语气讽刺。「你应当去问写恐吓信的人,是不是,警官。」
  「你有仇家吗?心中有否嫌疑犯,近日还有什麽特别事?」
  这种问题更加不着边际,完全於事无补。
  十五分钟後警员走了。
  万亨责兄长:「你不该报警。」
  「可是我以为你想照正规榘来做。」
  「写恐吓信的人知我是军人,现在做生意收入又不错。」
  「那麽说,是个熟人。」
  万亨沉默了。
  「别太担心,也许只是有人眼红,恶作剧。」
  「是吗。」万亨语气苦涩。
  「怎麽了?」
  「记得在利物浦,同学怎麽叫我?」
  万新耸耸肩,「清佬。」
  「读公立学校,老师把我俩座位排在最後,专注前座的英童,可不理我们学到什麽。」
  万新笑,「我不知道你怎麽想,我根本无心向学,老师问我,十问九不应,要求见家长,爸妈一则没空,二则不谙英语,我又故意不交功课,当然不为老师所喜。」
  万亨间:「这麽说来,你我咎由自取?」
  万新坐下来,「老师也是人,那不过是他一份工作,当然希望个个学生听话易教。」
  「哼。」
  「万亨,你太多心了。」
  「日後在社会上,样样做到足,仍是人下人,退了役交罢税仍系支那人,要服从主流社会,你看每夜酒馆门口蹲看的乞丐流莺与瘾君子,都是白人主流社会。」
  万新直搔头皮。
  万亨重重叹息。
  「我不应把店挪出唐人街。」
  那日周万亨异常沉默。
  慧群开玩笑问:「是谁,谁得罪了老板,还不前去叩头认错。」
  第二天警员又来了。
  显然做过背境调查,态度不一样,有明显的敬意。
  笑道:「原来是周中士。」
  「好说,不敢当。」
  「能到派出所来一趟吗?」
  「为什麽?」
  警员脸色慎重,「我们恐怕这不是一宗简单的恐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