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张爱玲    更新:2021-12-07 12:12
  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黒银镯。但是那鼓唧唧的银色肉疱又使人有点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种果冻鱼,碰著像针刺一样疼。”瑞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漂浮著。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著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中不能抓痒,但是终于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要穿袜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粘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他一扬手向这里招呼了一声,蕊秋便站起身来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稳。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九莉穿过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趁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著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著。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来,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有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马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呦!”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视。
  “哪,你来帮我揿著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教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牛异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彷佛听说在新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的。”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嗯。”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毕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九莉也没去研究。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著蕊秋叽叽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著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二
  “这比比!还不下来!”婀墜在看手表。
  “死啰死啰!”两个槟榔屿姑娘还在低声唱诵。
  “你是不要紧的,有你哥哥给你补课。”其中的一个说。
  “哪里?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电话来,问‘怎么样?’”柔丝微笑著说,雪白滚圆的脸上,一双画眉鸟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麦片,炒蛋,面包,咖啡,还是心里空捞捞的,没著没落,没个靠傍。人整个掏空了,填不满的一个无底洞。
  特瑞丝嬷嬷忙出忙进,高叫“阿玛丽!”到洗碗间去找那孤儿院的女孩子。楼上又在用法文锐叫“特瑞丝嬷嬷!”她用广东话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声嘟囔著咒骂著,匆匆赶上楼去。
  几个高年级的马来亚侨生围著长桌的一端坐著。华侨女生都是读医,要不然也不犯著让女孩子单身出远门。大家都知道维大只有医科好。
  照例医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级,高年级生三十开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场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过特别沉默。平时在饭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们内行的笑话,夹著许多术语,实验室内穿的医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来。九莉只听懂了一次讲一个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根性器官丢在解剖院门口沥青道上,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雷克最坏了。”有一天她耳朵里刮著一句。是怎样坏,没听出所以然来。她们的话不好懂,马来亚口音又重,而且开口闭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岛的土著,等于称对方“老兄”,热带英属地的口头禅横跨两大洋,也许是从前的海员传播的,又从西印度群岛传入美国爵士界。
  她们一天到晚除了谈上课与医院实习的事故,就是议论教授。教授大都“坏”,英国教授本来有幽默讽刺的传统,惯会取笑学生,不过据说医科嘲弄得最残忍。
  但是比比也说雷克坏,问她怎么坏,只板著脸掉过头去说“Awful.”他教病理学,想必总是解剖尸体的时候轻嘴薄舌的,让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这样有曲线的,九莉告诉她母亲认识雷克,就没说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话。
  有一天九莉头两堂没课,没跟车下去,从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许多天的春雨,满山两种红色的杜鹃花簌簌落个不停,虾红与紫桃色,地下都铺满了,还是一棵棵的满树粉红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蓝色的海,地平线高过半空。附近这一带的小楼房都是教授住宅。经过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门口洋台阑干上,矮小俊秀,看去不过二三十岁,苍白的脸,冷酷的浅色眼珠在阳光中透明,视而不见的朝这边望过来。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园里看见过他,总是上衣后襟稀皱的。
  靠里那只手拿著个酒瓶。上午十点钟已经就著酒瓶独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