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蔡智恒(痞子蔡)    更新:2021-12-07 10:34
  久而久之,我忘了她其實只是「寫」在紙條上,而非真的彈給我聽。
  我甚至還會跟她點歌。
  『彈彈《Jackaroe》吧,這也是JoanBaez的名曲。』
  「這首歌太悲傷了,不適合你。」
  『《DonnaDonna》也帶點小小悲傷,妳還不是照樣彈給我聽?』
  「《DonnaDonna》不同,起碼歌詞中還有嚮往自由的意思。
  而《Jackaroe》的旋律和歌詞,都有一股化不開的悲傷。
  我怕你在物理考不好的心情下聽這首歌,會想跳樓。」
  『那麼彈《DiamondsandRust》吧。』
  「《DiamondsandRust》要等我們見面時,才彈。」
  萬一我們沒有見面……
  才剛在紙條上寫下這些字,突然覺得不妥,趕緊將字劃掉。
  字雖然劃掉,但還是看得出來寫過什麼字,
  於是我又在字上面亂塗亂畫,直到完全看不出寫過什麼字才停止。
  她似乎打從心底相信我們一定會見面,可是我的想法實際多了。
  何時見面?在哪見面?怎樣見面?
  還有最重要的是,為什麼見面?
  如果見面只是為了滿足彼此的好奇心,那就未必要見面了。
  而且見面後要說什麼?做什麼?
  如果要說什麼,在紙條上就可以說,還可避免緊張說不出話的窘境。
  至於要做什麼,以我這種普通高中生僅有的浪漫情懷,恐怕只會說:
  我可以約妳一起去騎腳踏車嗎?
  我不想又回到「見面」這個有點尷尬的話題,便在紙條上寫:
  『那妳千萬要記得喔。』
  「我不會忘的,你放心。幹嘛把寫錯的字塗得這麼黑,很醜耶。」
  『因為我要殺掉一句成語裡面的兩種動物。』
  「什麼意思?我看不懂。」
  『毀屍(獅)滅跡(雞)。』
  「夠了,太冷了。」
  我其實是想見她的。
  只是我不知道,這種「想」是屬於好奇的想?還是渴望的想?
  而且我也不想去想這種想到底是哪種想,因為我想念書。
  想念書的「想」,是不得不渴望的想。
  17歲的我,只知道把握時間念書,不知道要把握別的。
  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該把握的。
  我只是珍惜且習慣與她通紙條的日子,沒想太多,也沒想以後。
  「以後」這名詞對現在的我是毫無意義的。
  如果它要有意義,只在明年七月二號聯考完之後。
  從現在到聯考之間,我只有念書,沒有以後。
  所以就這樣吧,腦筋留給物理、化學和數學。
  梅雨季節開始了,她說下雨天總讓她上課遲到,所以她討厭雨天。
  『可是我很喜歡雨天耶。』
  「你為什麼會喜歡雨天?」
  『因為妳討厭雨天,我如果說我也討厭,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你真的不是普通無聊。」
  有天我頂著大雨上學,走進教室脫掉雨衣,整理完一臉狼狽後,
  低頭看見抽屜內的紙條上寫著:
  「人皆見花深千尺,不見明台矮半截。這是什麼意思?」
  看到這兩句話時,我琢磨了許久還是搞不清楚。
  說對句不像對句,看來也不像是詩句,而且意思有些模糊。
  『我不太懂。這兩句話出自哪裡?』
  「你怎麼會不懂?這是你說的話呀。」
  『啊?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兩句話?我完全沒印象啊。』
  「上禮拜你出現在我夢中,說了這兩句話後就不見了。沒想到你竟然
  不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這就怪了。」
  『是妳做的夢,我如果知道才是奇怪吧。』
  「雖然是我做的夢,但卻是從你口中說出那兩句話呀。」
  『我昨天也做了個夢。夢裡妳說妳欠我的一萬塊,過兩天會還我。』
  「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欠你錢?」
  『雖然是我做的夢,但卻是從妳口中說出妳欠我一萬塊。』
  「好,我錯了。我不要把我的夢當真。」
  『對了,妳夢裡的我,長怎樣?』
  「就一般高中生的長相。你們高中生理了平頭後,幾乎都一個樣。」
  『我不一樣。有一對劍眉、深邃的雙眸、英挺的鼻子、堅毅的下巴。』
  「喂,請不要在紙條上寫言情小說的對白。謝謝。」
  『妳們補校學生沒有髮禁?』
  「當然沒有。班上很多同學都在工作了,難道教育部還會規定我們
  這些晚上來念書的人去理個平頭或西瓜皮嗎?」
  她可以想像我的模樣,大約是頂個平頭、帶副近視眼鏡的書呆子。
  我卻連她的頭髮是長或短、是直或捲都不知道。
  或許因為這樣,所以她曾夢見我,我卻從未夢見她。
  我做的夢大致上只有兩種:美夢與惡夢。
  惡夢就是落榜了,我站在懸崖邊準備自由落體運動,而且沒人拉我。
  美夢則精彩多了,通常是考上台大醫學系這種諾貝爾等級的科系。
  然後一個中年男子牽著一個青春亮麗的女孩來找我。
  「這是一千萬,請你點收。」中年男子說。
  『才一千萬。』我的語氣很不屑。
  「是美金啊!」他的語氣近乎哀求,「拜託你,跟我女兒交往吧。」
  『好吧。』我嘆口氣,『勉為其難了。』
  然後我會在他和那個女孩都感動得痛哭流涕的聲音中醒過來。
  這種夢有意義多了,而且是具有建設性與前瞻性的夢。
  『那兩句話的意思,也許是說花兒不管長在哪、長多深,人們都會
  看見。但就在身旁明顯陷下去半截的平台,卻沒人發現。』
  「是嗎?有些虛無縹緲耶。」
  『原諒我,我盡力了。我真的很難理解那兩句話。』
  「不用多想了。或許將來某天,我們會知道那兩句話的涵義。」
  其實也無暇多想,學期只剩不到一個月了。
  學校要為即將畢業的高三生辦個康樂節目,由高二生負責表演。
  我們班上照例用推舉方式選出具表演天分的同學,不,是替死鬼。
  結果我和坐我右手邊的同學,非常榮幸能擔負這項神聖的任務。
  我右手邊的同學捶胸頓足哭喊:為什麼!
  我拍了拍他肩膀,說:『我們應該是在打籃球時,踩了別人的腳。』
  上台表演時,我背靠著牆讀書,帽子摘下,帽口朝天放在身前。
  讀了一會累了,便睡著了。
  我同學從左邊走過來,看了我一眼,丟了個硬幣在我帽子內。
  然後他又從右邊走過來,再丟了個硬幣在我帽子內。
  因為只有兩個演員,所以他不斷由左到右、由右到左走動。
  最後我醒過來,看到帽子裡有好多硬幣,於是握緊拳頭激動地說:
  『果然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我們簡單謝個幕便匆忙跑走,一來還要趕著上課;
  二來台下高三學長的眼神似乎是想衝上台扁我們一頓。
  很不幸的,當我們跑回教室時,因為遲到而被老師痛罵一頓。
  老師竟然忘了有這個節目,也忘了是他叫我們去表演的。
  但我們連回嘴都不敢。
  我把表演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過程寫在紙條上,她說很有趣。
  「那書中自有顏如玉該怎麼表演?」
  『叫個可愛的女孩搖醒我,然後說:同學,別在這睡覺,會著涼的。
  我醒來就會激動地說:果然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為什麼不這麼演呢?」
  『妳忘了嗎?我們學校是男校,沒半個女孩啊。妳又不能來演。』
  「我一想到這個表演的畫面,就笑個不停呢。台下的反應如何?」
  『台下的高三學長,大多手裡拿著英文單字卡背單字,沒人認真看
  表演。我們表演完後,一片寂靜而且肅殺。』
  「唉,高三生放鬆一下會死嗎?」
  『不能怪他們。換作是我,我也會選擇背英文單字。』
  「你快升高三了。不要嫌我囉唆,聽我的勸,別把自己繃得太緊。」
  如果是別人說這種話,我會認為是風涼話。
  然而從她手裡寫下的字,我打從心底認為是種關心。
  雖然我絕對無法做到,但我依舊感激。
  我突然有種焦慮感,不是因為升上高三後壓力更重,
  而是升上高三後要換教室。
  如果換了教室,我和她還會在同一間教室嗎?
  還會嗎?
  6.
  今年的第一個颱風來襲,剛好在禮拜天。
  我心裡還在擔心換教室的事,窗外轟然作響的雷嚇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