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闲野斋主    更新:2021-12-07 08:22
  “还有你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大山妈又把脸转向欧阳文涛问道。
  “我叫欧阳文涛,也是大山的同学。”
  “啊!你就是欧阳姑娘,我常听山儿提起你,称赞你好呢!姑娘,你坐过来些,让大妈好好摸一摸。”
  欧阳文涛脸上有点发烫,她发现春花姑娘在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朝这边望,但她还是顺从地移坐到大山妈身边。老人家用自己粗糙的手在欧阳文涛柔嫩的脸上抚摸起来。这是一双勤劳的手,一双经过千锤百炼的手,一双不屈的手,一双充满母爱温暖的手,一双伟大的手。如今,这双手又成了老人的眼睛,它把外部种种信息传递给老人。大山妈一边摸一边赞叹,每一下爱抚都在揪着欧阳文涛的心。突然,老人的手停了下来问道:
  “孩子,你怎么流泪了?是不是大妈的手太粗糙摸痛了你呀?”
  欧阳文涛并没有发觉自己流了泪,她赶紧擦掉泪水强作笑容地说:“大妈这么疼我,我是高兴得流泪呢!”
  曾小芳发现春花投过一种异样的目光,便打岔说:“刚才在外面小欧的眼中吹进了砂子,可能还没弄干净吧?小欧,我再帮你看一看,把砂子弄出来。”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了。”欧阳文涛乘势而下的答道。
  这时春花把镜框取下,又交到老人手中。老人家的情绪似乎有点儿激动,她用右手颤巍巍地在镜框的玻璃面摸了一遍,如烟的往事又一一在她脑海中展现开来,她陷入了沉思,又娓娓地道来:
  “孩子们,这中间大四寸的‘全家福’你们都看到了。拍照片的那年,山儿才十一岁,第二年他爸就丢下我母子走了。”可能是不愿让伤心的往事破坏今天高兴的气氛,老人有意把说话的重点放在大山身上,避而不谈大山的父亲和生活的艰辛。她用指尖非常准确地点着左上角的一张最黄的老照片继续说:“这是山儿出生后满一百天时照的。这孩子在娘肚子里时就不老实,好动,不时的蹬踢。有时我受不住,便气得骂他:浑小子,你就不能老实点、安静点吗?如果你心中还有妈,就别瞎折腾,让妈平平安安地把你生出来。说来也怪,这山儿天生是个孝子,只要我一说,他便老实了,生他的时候也确实平平安安没多大的痛苦,这孩子心疼着妈呢!”大山妈又把手指挪了个地方,指着另一张老照片说:
  “这个理光头斜背书包的淘气崽,是七岁入学时的山儿。他爸为了留个纪念,叫朋友帮拍了这张照片。山儿从小贪玩淘气,可却喜欢读书。小学校书本一发下来,他兴奋得几天都没睡好觉,睡在床上也要翻书,有时捧着书就睡着了,睡着了小嘴还在念着:‘开学了,我要上学,学校里很多同学。’那时候,山儿在梦中念书,我就在油灯下缝补他白天爬树挂破的衣服。有次他爸问他:‘大山,你长大想做什么?’山儿说:‘我长大要做个有用的人。’他爸又问:‘做什么样的有用的人?’山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回答:‘做解放军,做战斗英雄。’当时他爸一高兴就把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第二天,便拍了这张照片,拍照时山儿还特意把语文和算术书捧在胸前呢!”说到这儿,大山妈干枯的眼中掠过一纵即逝的希望之光,又感慨地说:“没想到啊!我山儿解放军没当成,到成了握锄头把的农民了。”
  此时,大山妈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担忧的神色。或许是在座的大多是知青,她没有再把这种担忧表露下去,而是非常准确到位地指着另一张照片。这种准确的定位记忆,让人深深地感到老人失明后已经千百次的抚摸过这个镜框,她把儿子已经深深地种植在自己心上,把所有的幸福和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种失明母亲的巨大希望,让在座的众人如坐针毡欲哭不能。曾小芳不断给欧阳文涛使眼色,让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感。大山妈又讲开了:
  “这张照片是山儿小学五年级时在家门口照的。那学期他在学校评了个‘三好学生’,他爸为了鼓励孩子再接再厉,又叫朋友帮拍了这张荣誉纪念照。你们看,山儿手捧那张奖状咧着大嘴傻笑,不知有多难看呢。”
  凑在身边观看的曾小芳,发现照片背景的大门后偷偷露出了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好像是特意抢镜头的,便问:
  “门背后还有一个女孩伸出了脑袋在笑呢!”
  大山妈立即兴致勃勃地接过话说:“那个小姑娘就是春花。春花和山儿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她就喜欢跟着大山,只要山儿在家,她准跟在后面转。山儿玩到哪她就跟到哪,甩都甩不掉,山儿笑她是跟屁虫她也不在乎。那次她见山儿手捧奖状要照相,硬要上镜头凑热闹分享快乐,给山儿赶开了。没想到在快门按下的一瞬间,她把小脑袋一伸,还是给他抢上了镜头。”
  一段往事把大家都逗乐了,欧阳文涛想装快乐却装不出来。春花不好意思了,她岔开话题说:
  “大妈,光顾上说话,都忘了招待客人了。我托人从上海带了些蛋黄麻花来,原本是给你老和大山买的,我去拿来给同学们尝尝鲜。”
  春花姑娘出去了,老人放下镜框,话题又转到春花身上:“春花姑娘的确是个好孩子,勤快、聪明,又有正式工作,她从小就真心实意地喜欢大山。记得有年夏天,两人也就八、九岁吧,大山在大门口的竹床上乘凉睡着了,春花还偷偷地吻了山儿一下。给大人们发现后羞她,她不但不跑开,反而说长大了要做大山的老婆,真把大人们弄了个哭笑不得。可山儿虽像哥一样的关心、保护春花,却不喜欢她,说他们只能成为好兄妹。”可能是天气太寒冷的缘故,说到这里大山妈流出了一点稀鼻涕,她掏出一块旧手帕擦了一下,又接下去说:“哎!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婆子也操不了这许多心了。常言道,棵棵树上有鸟落,月下老人都给拴好红线了,到时姻缘一动挡都挡不住啊!”老人突然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了起来:“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山儿吧!我老婆子愿意折十年、二十年的寿来换取山儿的幸福,愿山儿有个正式的工作,愿山儿能成一个幸福的新家,找一个贤惠的好媳妇。菩萨,在我寿终之前能给我一天的视力吗?我只要一天,哪怕一个时辰也行,只要能亲眼看到孩子们能幸福的活着,叫我立即下地狱也行。……”
  老人激动起来了,两行热泪从干枯的眼眶中流了下来。欧阳文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冲出了大门……
  一天以后,大山死去的噩耗终于由派出所的老所长告知了大山的盲母。牵系住老人生命的唯一绳索终于断了。大山妈一句话也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像一尊饱经风雨侵融而朽去的木偶,颓然跌坐在椅上死去了,没有期望、没有愤怒、没有抗争、没有眼泪、冷冷地死去了。自然,也没有人对大山母子的死负责。春花姑娘披头散发哭得死去活来,几番要撞死在墙上。她声泪俱下的对老所长说:
  “大山为了治疗母亲新发现的心脏病,已经数次在医院卖血了。他是好人啦!他做贼是为了母亲,是被贫穷所逼啊!苍天啊,你为什么就不保佑这个孝子呢?为什么就不给他母子生存的希望呢?……”
  大山妈死后,那只忠心耿耿半大的小黑狗再也不肯吃食,直到饿死在大山妈的灵位前。小黑虎放心不下老主人,又到阴曹地府给盲主人引路去了。
  张大山家的彻底毁灭使欧阳文涛万念俱灰,短短数天她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让周围的亲人、朋友和同学们感到陌生、害怕、担忧。大家不断轮流地去看她、关心她、开导她,然而无济于事。她几乎很难入眠,在疲惫之极偶尔进入梦中时,又会呼喊着大山的名字从床上惊跳起来。
  周星今天又请了假去文涛家,他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小欧。望着小欧深陷发黑的眼圈和灰白的脸,周星比自己大病一场还难受。他恨自己不能代替小欧去受苦,咒骂自己没有尽到保护小欧和大山的责任,也诅咒法律的不健全,以至人命如草芥。屋外下了几天的雪,连续下几天雪在秀江地区是极少见的。今天风雪都停住了,天地豁然开朗了起来。周星征得伯母的同意,想把小欧带出去欣赏欣赏南国的雪景,疏散一下文涛的郁闷情结。还好,欧阳文涛没有拒绝周星的提议,可在临行前她却拒绝穿那件时髦的草绿色仿军棉衣,也就是红卫兵服。
  “涛涛,你不是常说不爱红装爱武装吗!”文涛妈惊奇地问。
  “妈!还我女儿装吧,把我以前那件红色的大衣给我穿。”欧阳文涛认真地请求,眼神中充滿了渴望。
  南国的雪景别有一番情趣,它把北国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和南疆的旖旎天衣无缝的揉合在一起,集大气雄伟与玲珑秀美为一体,真可谓美不胜收。美丽的风光可把天生爱美的秀江人乐坏了、忙坏了。在月亮山天然公园里,孩子们在雪地上摸爬滚打,扔着雪球,滑着自制的雪橇、雪板;年轻的恋人们正忙着拍摄下这珍贵的镜头。周星和欧阳文涛正信步逛着,突然,一个大大的雪球飞来,正好打在小欧的红大衣上。周星正想看个究竟,自己面门上也“啪!”地挨了一颗雪弹,把欧阳文涛引得扑哧一笑。这可是难得的一笑啊,灵机一动的周星为了扩大快乐的战果,立即从雪地上抓起雪球向恶作剧的孩子们发起了进攻。孩子们毫不示弱,依仗人多,将雪球流星雨似的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