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闲野斋主    更新:2021-12-07 08:21
  你要这样,我偏那样。母老虎开始还想发发虎威,没想到碰上了玩命的玉英,她也便倒了威。玉英刀枪棍棒拿到什么用什么打。她看似弱小,但从小劳动惯了,力气颇大,而且年纪又轻,真打起来,这母老虎连招架的工夫也没有了。加上母老虎在下人中间平时积怨又多,谁都不上来帮她的忙,这母老虎也就兵败加山倒了。更有个年青的长工还小声对母老虎说:
  “太太,你还是让着点吧,好歹她是个二太太。老爷又不在家,老祖宗又是病的,万一她使起狠心,在饭食中下上毒药,全家大小全得完蛋。”
  这几句话真灵,母老虎吓得打了个寒战,灰溜溜地钻进自己房中哭去了。玉英扬眉吐气大获全胜,暂时成了自由自在的“安乐王”了。
  表哥吴友仁走了,意外的事又来了。玉英常觉得自己想吐,想吃酸,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自己已怀上了友仁的骨肉,不禁心中暗喜,生活又燃起了新的希望。至于那个母老虎,因为害怕玉英,也不知道玉英究竟是什么日子怀上的,还真以为是老爷的骨肉,心中到也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担忧。
  不久,老太太病死了,笑面虎赶回来办丧事。老太太的死,他并不从心里悲痛,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干嚎了几句。家里的变化,他早有所闻,但视而不见,心里美滋滋地直盼玉英给他生个儿子好继承香火。玉英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儿。笑面虎满肚子不高兴,连名字也不愿取,便由着玉英,让孩子随母亲姓谢,取了个小凤的名字。
  解放大军的炮声已经逼近了,罗士坤和母老虎在一天夜里偷偷卷起一切能带走的金银财宝逃跑了。被丢下的玉英并不为此伤心,她认定自己是穷人的女儿,是被骗到笑面虎家来的,因而从心里盼望解放军的到来。没想到自己的地位已发生了变化,解放后的她,成了贫下中农斗争的地主婆。她有口难辩,生活又一次把她推进了无边痛苦的漩涡。但是,为了孩子,她挺住了。她始终认为自己不属于笑面虎那个阶级,心中还希望表哥友仁的出现。
  日子一晃过去了几年,村里对她的斗争也放松了。由于玉英勤劳肯干,日子也渐有起色,她脸色也红润了,小凤也读到小学四年级了。有一天,她从地里回来,刚准备弄饭,门口闯进一个男人。这个穿着一身中山装,带着一顶草帽,手中拎着一只黑色旅行袋的男人是逆光而立的,玉英一眼没看出是谁,便询问:
  “你找谁?”
  这人惊愕地回应:“我找你呀,玉英,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友仁啊。”
  顿时,玉英由惊讶变成了悲喜,她一头扑在表哥的怀中,让泪水尽情地在表哥的宽肩上奔腾;压抑多年的思念、蹉跎岁月中的苦痛都化成了清泉。这泪水是苦的、酸的、辣的,唯独没有甜的。她用柔弱而又坚强的手捶打着友仁:
  “友仁,你总是来得很晚、很晚,从不把我放在心中,连一封信,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嘛?我被人当成地主婆。我不能告诉小凤,她真正的爹是谁。……”
  玉英的痛苦倾诉和现实生活中的变化,还有孩子小凤的出现,使友仁心中懊悔、惭愧。他把原打算告诉玉英的事咽回了肚中,因为,他发现自己成了负心的不可原谅的陈世美,已有了新家和儿子。但是,他心里也很明白,眼前的玉英需要的是关心、温存、安慰,告知真相会让她绝望和崩溃的。于是,他决定尽自己做情人、做父亲的责任,他也只能做到这些。自从解放前那次二人分手后,吴友仁参加了解放军,后随军到北京地区工作,又转到北京的地方上工作。在结婚时,他想到过玉英,但一转念,玉英毕竟是有夫之妇,而自己和她的关系是难有名份的。
  这时,小凤放学了,玉英让她喊舅舅。小凤竖着二只牛角辫瞪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胆怯地叫了声“舅舅”。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个陌生的舅舅,也是她从母亲那里知道的唯一的亲戚。难道这就是妈常说的那个“最亲、最亲的舅舅”?她怎么这么高大?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们?如果我有个这样的爸爸多好。哎!我真倒霉,怎么会有个地主爸爸。小凤幼小的童心瞬间给自己提出了这么多问题。吴友仁望着自己的女儿,心像海浪一样翻滚。女儿太像自己了,不!她更像玉英。她怎么这么瘦?友仁不敢再往下想,因为自己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他不想让孩子看见;于是,便一把搂住女儿亲了起来。玉英的眼睛又湿润了。友仁把带来的衣物都拿了出来,可没有孩子的礼物。但小凤仍然很高兴,因为有很多吃的,妈妈平时很少给她买零食吃。再说,这孩子从小就几乎没人送什么礼物给她,所以没有接受礼物的习惯。这只可怜的小鸟,只要给予一撮小米,都会觉得这是一笔丰厚的馈赠,真叫大人心疼。吴友仁是出差路过秀江,抽空来看望玉英的。他呆了三天,并让小凤请了一天假,带她母女俩到各处风景点和大商场游玩和采购东西。这对久别的情人相逢,有如干柴烈火,尽管只能偷偷的燃烧,但燃烧得是那样炽烈,那样缠绵,已至播下了新的种子,孕育了新的生命;但也给玉英又一次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无尽的痛苦。这个新生命就是小凤的弟弟谢小康。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从他诞生的那天起,就成了永远的秘密,就将承受不该承受的痛苦。
  吴友仁回北京去了。分手时俩人是那样的难分难舍。玉英希望表哥能堂堂正正与她结婚,但他含糊其词。她虽然有点生气,但也并不放在心上,认为只是时间和手续问题。友仁走后不久,玉英出现了妊娠反应,她有点慌了,便立即写了信给表哥。她度日如年的盼着回信,但回信却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原来表哥已经结了婚,而且有儿子。信写得很长,解释了一大堆,并动员玉英把孩子打掉,但这些解释和劝说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信还没念完,玉英从代写书信的老头手中抢过信,撕了个粉碎。她无法接受这一切,世界仿佛到了末日。她想到死,想到北京去和那个女人争丈夫,但可怜的小凤怎么办?自己又凭什么去和别人争丈夫?把孩子打掉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才能瞒天过海,才能摆脱困境。于是她私下找土郎中开了打胎药。一包药下去了,没反映;二包药下去了,还是不管用。这孩子命真硬,就是不愿死。没法子,她狠下了心,硬是顶着一切风言风语和辱骂把孩子生了下来。然而,灾难没有结束,私生活和阶级斗争挂上了钩,生产队一次次批斗,要她这个地主婆交出奸夫。她咬着牙什么也没说,自然,斗争也就没有了尽头,只是时起时伏而已。
  八面山春游归来,谢红卫在秀江一中的学生宿舍中夜不能寐。她羡慕冯小燕有个温暖的家,而自己一个本已残破的家也不能回。她思念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因为究竟是骨肉亲情。还是周星大哥说得对,尽管母亲有种种的不是,但终归是养育你的母亲。她竭尽全力,用一个女人柔弱的身躯去爱,去关心呵护自己的孩子,去顶住岁月的风雨,难道不值得儿女们思念吗?解放全人类难道不包括自己的母亲吗?母亲的大半生是艰辛的,遭遇是凄惨的,但却又是个地主婆,小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小弟弟的出身之迷,母亲自有难言之隐,但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也瞒着呢?算了,别想了。谢红卫打住自己的思绪,决定第二天回家去看看。
  这条乡间的小路是多么熟悉、亲切啊!它伴着谢红卫走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记下了多少童年的故事,但今天却有种陌生和凄凉感。村头的大榕树已遥遥在望,榕树的枝叶在春风中微微摇摆,似乎在招呼:小凤,你回来了,走快点呀,家里在等着你呢。小谢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她刚拐过村口,听见大榕树下传来一群孩子的喧哗声:
  “打他,打这个地主崽,打这个野种。”
  那个被欺负的孩子则在哀求:“别打我,别打我呀!我不是地主崽,我不是野崽!”
  一个大男孩正骑在他身上,一手抓着头发,另只拳头正开心地打在他身上。周围的孩子也用脚踢着、踩着、高兴地笑着。打人的大男孩又边打边说:
  “小混蛋,你妈是地主婆,你就是地主崽。你不承认自己是野崽,那你爸呢?说呀,你爸是谁?你不会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吧?”
  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大笑起来,又各自胡说八道:
  “他爸是野狗,他是狗崽。”
  “不!他爸是泥鳅,生了他就钻进泥里,不见了。”
  小谢认出被压打的正是自己的弟弟小康。顽童们的欺侮如同一支支的利箭在穿透自己的心。但她必须马上保护自己的弟弟,她气愤地冲过去将打人的孩子推开,呵斥道: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打他?这么多人打我弟弟,还要不要脸!学校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
  那个孩子王认得小谢是小康的姐姐,立即带大家跑开,口里还喊着:“地主婆的女儿回来了,快跑哇。”
  小谢扶起满身尘土的小康,小弟哭着扑在姐姐怀里:“姐姐,你到哪去了?怎么这么久不回家?我和妈妈都好想好想你啊,难道你不想家,不要我和妈妈了?”
  小弟的问话有如在姐姐的伤口又撒上了一把盐,她无法向弟弟解释清楚。谢红卫一边给弟弟擦去脸上的污垢和泪水,一边伤心地说了句:“我想家,想有一个温馨的家。”
  小康的书包被丢在大榕树下,书本、铅笔散乱地抛在地上。